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【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《红楼·画中人》作者:简一墨 文案: 红楼乱掰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,他是心狠,却非无情。 内容标签: 搜索关键字:主角: ┃ 配角: ┃ 其它: ==================   ☆、壹   年关将至,又下了一场雪。   路上萧条无人,只见几个杂役扫雪开径,不时呵出一口气来,暖了暖手。这里原是金陵城最繁华的荣宁街,如今两府查抄获罪,老宅虽在,人丁全都遣散了。后由圣上做主,将这座风水好的宅子赐给北静王,供他闲来养病。   北静王原有正经府邸,后来升了九门提督,一年倒有半载住在这里。他天生喜静,贾府虽说冷落无人,倒也合了他的心意。   这天司职巡街,一路上浩浩荡荡,锣鼓齐鸣,各色执事在前开道。都统韩琦一骑当先,后面跟着乘八抬大轿,着实威严大方。禁军高举“回避”仪仗,纷纷护在车驾周围,向青石大道行去。   扫雪的杂役出身卑微,原没见过什么世面。一个穿破衫的挤到前头,不想一头撞在轿辕上,禁军便扬手打他了个趔趄,喝道:“大胆!闲杂人等,还不速速回避?”   禁军统领生怕滋事,赶忙吩咐:“拿住了,往死里打!”   那杂役无处可逃,三拳两脚便被打的鼻青脸肿,发髻也散了,滚的满身是雪,连连叩头告饶。轿舆经过他的面前,忽然停了一停,打起青缎帘子,开口问道:“韩大人,何人拦轿?”   韩琦拨马回来,隔着轿帘一揖,回禀道:“王爷莫惊,是下官办事不周。一个小杂役,这会子混钻呢。”   轿中人染了风寒,止不住的咳嗽,缓了口气,又说:“带那孩子来,别唬着他。”   小杂役哪见过这个势派,又惊又惧,正晕头转向着,一只手扶过来,他惊惶的抬眼看去,不经呆了。   那人低头正对着他,眉宇间□□无边,气度雍容,不见一丝溷浊之气。他其实也没看真切,只觉得如沐煦风,心里顿生出好感,不像先前那么怕了。   “大胆,见了王爷还不跪下?!”身后随侍的禁军急急呵斥,吓得少年一抖。他想:难怪呢,原来这风骨奇清,天上谪仙一般的人物,竟是个贤王。   北静王欠身出轿,众人皆退到步道旁,山呼千岁,独剩他一个杵在原地。少年正犹豫着下跪,却被北静王伸手挽住。问他道:“你姓什么,哪里人士?”   少年不敢隐瞒,据实答道:“回王爷,小人原籍京城,姓贾单字一个蕙,今年十三了。”   “像,真像他……”北静王喃喃自语,眼尾余光却瞟向韩琦。韩琦亦是一惊,与他目光重叠,愕然吐不出话来:“是,是宝二爷的儿子……”   事后听司衙的禁军说,那天也不知什么缘故,堂堂千岁竟与个杂役同乘一轿,亲挽着他的手,带回了府去。   轻雪拍窗,夜里的风一宿不停。   贾蕙看着烛火摇曳中沉默的男子,暗自揣摩。这人早已过了不惑之年,为何不见生出老态?他的背影修长,犹如一道孤鸿,有种弥足珍贵的清静。   不知年轻时,是怎样的风华倜傥,折去多少春闺女儿的心思。   “本王初见令尊时,他也是你这般的年纪。一晃,二十年过去了。”水溶静了片刻,转身遥望着他,天地间雪意扑面而来。   多年以前,也是这样飞霜漫天,他坐在轿里,看见那个面如春花的少年,不由赞叹:“果然如‘宝’似‘玉’。”然后将腕上的鹡鸰香念珠送给他,他又送给她,她掷而不取。这场三个人的天命,一开始就有失公允。   “贾府抄家,本王一直深受自责,不能予以援手。令尊大人,近些年可还好?”   贾蕙低头,咬着下唇,似乎很难启齿地说:“家母亡后,家父万念俱灰,早已经遁入空门了。小人祖父曾在蓖陵驿见过他一面,后来不知去向。”   水溶心里一动,肺腑间隐隐作痛,伏在案前震咳不止。他开始掩口咳嗽,肩膀抖得很厉害,身边如吹过烈烈罡风。   “王爷,请珍重贵体,您恩泽四海,是家父无福消受。”   这个贾蕙谈吐有致,倒比他爹会说话,是块当官的材料。   水溶挥手笑道:“昔年,本王夸令尊‘雏凤清于老凤声’,看来要应验到你身上了。贤侄如今在哪里读书,日后到府上来,本王为你举荐仕途如何?”   “这……”贾蕙脑里嗡的一声,压抑着心里波澜,“小人乃犯官之后,身份卑微,实不敢受王爷抬爱。”   十来岁的孩子,竟然早熟至此,想来他的心机城府,万不是宝玉那样的公子哥能比的。可叹他小小年纪,就知道拦下轿子,以王府与贾家的交情,绝不会袖手不管。这一出苦肉戏,演的着实有趣。   水溶失笑,“世交之谊,说这话未免太生分了。本王在朝中虽不是一言九鼎,举荐个天子门生,还做得了主。有道是举不避亲,你若能学以致用,成为国之栋梁,也不枉费本王一番心意。”   贾蕙低着头,嘴角忍不住翘了翘:“侄儿谢王爷恩典,明年蟾宫折桂,定不负所托。”说着,直起身来,慎重行了一礼。   水溶含笑受下,沉郁庄重的脸上也沾染了一丝喜气。他对这年轻人的野心谈不上反感,甚至有几分赞赏。谁不曾年少轻狂过,争就是争,没必要虚与委蛇。   只是争过一场,留下的,不免是满腔的累。这样即使是赢,也赢得伤痕累累。   贾蕙见他有些倦意,起身就要告辞。水溶揉着眉头,疲惫地挥了挥。   二月的日光,是惨白凉薄的。从六扇格的窗牅间透进来,影影绰绰,犹如一层烟缕。贾蕙下了学堂,无所事事转了阵子,趴在扶栏上观景。   春风犹带些寒气,吹得衣裾瑟瑟而抖。他眯起眼来,茫然一望,四方皆是亭阁如云。这一带林木扶疏,不到盛夏时节,园圃里也绿了六七分。只奇怪的是,这里除了梧桐翠竹,再没有别的草木了。贾蕙住在王府里,经常学些礼仪执事,王府上下也摸透了七八成。虽没有人给他解释,他也觉察出不对劲,只是看不穿其中端倪。   茫然站了一会,已经到日暮西沉,越发觉得萧索。他将脖子缩了缩,向侍从又要了件披风。随身伺候的是个老实人,平时照顾他饮食起居,彼此也都混熟了。贾蕙便借着机会问:“老哥,这园子怎么冷清清的,也不见人走动?”   侍从起先有些紧张,俯到他耳根边,小声咕哝了句:“死过人的,哪有不冷清。”   贾蕙暗地里吃惊,面上却不肯露出来,只当他扯谎:“老哥又唬我,谁不知道王爷待人最是宽宥,好端端的寻死作什么?”   侍从以为他不信,指着青天起誓说:“我一把岁数了,还哄你不成。早些年听说府里娶的房少奶奶,多病西施似得,整日里少言寡语,性情又冷。这不到半年,人就没了。”   “哦。”贾蕙慢慢听出点头绪来,都说北静王心比天高,自从正妃死后,经年养病,一心一意不再续弦。偏有不少王侯贵族挖空了心思,想与他攀亲结姻,打动这位铁面王爷。可惜他素来威严庄重,一直不予理会。这些人虽动过念头,最后昙花一现,都收敛了。   “想不到王爷竟是这样重情之人,想来王妃命理福薄,贪不得荣华贵名,反倒折了寿。正所谓强极则辱、情深不寿,都是上天的命数。”   “这你可猜错了。”侍从看他一眼,嘴角挂起笑意:“不是正经王妃。咱们爷待王妃倒也罢了,虽是明门正娶的,一直不甚喜欢,待她犹比旁人更薄些。要不册封十多年,怎会连个香火都没留下。”   贾蕙听的越发糊涂,讶然问:“不是这个,难道还有别的偏妃不成?”   侍从迟疑了一下,忍了几忍道:“论起来,这位偏妃还与你们贾家有些牵连。当年荣国府被抄,说是送来避难,谁知一来就不走了。那姑娘纤姿弱骨的,连王妃见了都看呆了眼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便与贾府那边商讨,下重金聘为侧室。谁承望她也是个没福的,不到半年就殁了,王爷守在棺旁哭的不行,一连辍朝几天,他人本就单薄,后来沉疴缠身,也就断了女色上的念头。”   贾蕙有些想搭话,心里却不是滋味,正站着发怔,忽听背后一声低咳。   就见绸帘掀开,水溶从外面进来,眼神在侍从脸上略略一扫:“方伯,差你去忠义王府送帖,这会子送了没?”   侍从自知失言,生怕惹恼了他,连忙退到一边,苦着脸道:“奴才该死,早上贪懒疏忽了,这就送去。”   贾蕙躬身施礼,暗窥水溶的面容,也不知是不是生气的缘故,觉得他面上沉郁,比往常更煞白了几分。衬得薄唇紧抿,全无一点应有的血色。虽然穿着厚重的大氅,依旧让人有种缺乏温度的错觉。   “今日外头风大,王爷伤寒未愈,当心冻坏了身子。”   “罢了,都是陈年病根,不碍事的。”水溶顿了顿,缓和语气说,“你今年春闱会试取中,本王想安排你去国子监,筹办建阁修书,一则是为往后殿试打算,二则活也不累,早些熟悉官场人事,你觉得如何?”   国子监是朝中重地,以一个会试贡生的身份进去,自然需要运气和门路。贾蕙当下大喜过望,向后退了一步,慎重叩头谢道:“侄儿全听王爷安排。”   等叩完了头,他又犹疑着不肯起来:“只有一件事,侄儿甚不明白,想请教王爷。”   水溶点头道:“你说。”   “家父与王爷虽是世交,也不曾相处共事,想来没有太多瓜葛。如今您这样帮我……常言道无功不受禄,侄儿也想微尽薄力,报答王爷的知遇之恩。”   “就为这个?”水溶笑了笑道,“你不必想太多,只管去国子监学习。我不是帮你,只是图个心安罢了。”   贾蕙心里头明白,壮着胆子问:“令王爷不安的,是贾府上的人吗?”话一出口,他就有些后悔了,只可惜覆水难收。   水溶的声音果然冷淡了些:“你听方伯说了什么?”   “侄儿鲁莽,心里藏不住话,一时瞎猜的。”   水溶抬眼看着他,虽然不悦,嘴角仍微微扬起:“好孩子,精明固然不坏,若用错了人,反不如老实的好。”   贾蕙面上尴尬,摇头道:“侄儿惶恐,侄儿全无此意。”   “不是你的错,本王原不该瞒你。这桩事在我心里头压了二十年,如今想来,不过是场梦罢了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“相思迢递隔重城”选自李商隐《宿骆氏亭》 贾蕙,就是贾宝玉的儿子,根据红楼梦“兰桂齐芳”的暗示,他应该和贾兰一样,是草字头名字。 张爱玲的《红楼梦魇》考证,北静王后来当了九门提督,即清朝的驻京武官,正式官衔为“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”,主要负责京城九座城门的守卫和门禁,实际为清朝皇室禁军的统领,品秩为“从一品”。   ☆、贰   二十年前,水溶只有十八岁,还是个未满弱冠的少年。老王爷戍疆多年,身上的旧疮复发,回京不久就过世了。他作为唯一的嫡传血脉,世袭爵位也成了顺理成章的事。   那日跪在先父灵前,他看见母亲拿着丝帕掩面,由抽泣变为嚎啕,他竟然做不出一丝一毫的悲痛来。父亲于他,不过是个摆设,是个光鲜亮丽的名头。很小的时候,他听下人们嚼舌根,说北静王爷在外头有许多侧室,纳了歌妓,还生了不少来路不明的儿子。所以自懂事起,他便恭敬地唤他“王爷”,而非父亲。   可到底也没什么好埋怨的,比起那些流落在外的野种,他至少能得一份不错的前程,还有人人钦羡的万贯私产。   接到圣旨那天,母亲亲手为他戴上洁白攒缨的银翅王帽,系上江牙海水五爪的坐龙蟒袍,一边抹着眼泪,一边心满意足地笑。   在朝中,他年轻位重,事事谨慎如履薄冰,生怕一个不留心,给人落下口实,得罪了那干大臣。所幸有祖辈撑腰,皇帝不得不依仗他,倒也省去不少麻烦。   皇帝爱他性情端厚,常将名字挂在嘴边儿。一次,御画院送来几幅名臣闺秀的画像,摊在桌案上,皇帝问他:“溶卿,你看这些女子,那个最好?”   他一愣,微有踌躇道:“ 人不可貌相,臣不了解她们,不敢妄下断言。”   哪里就肯依饶了,再三追问下,他只好硬着头皮,随意指了一个。   皇帝大笑:“你可真是眼毒,这是宰相罗邕家的千金。溶卿,听说你还未娶过亲,不如朕替你做主,成一门亲事如何?”   罗邕是权倾朝野的一国宰辅,他身为郡王,不能得罪也不愿得罪。   于是择了良辰吉日,一纸诏书,彻底判了命运。   喜宴上高朋满座,众人强按着他,一个接一个的灌,水溶本不谙酒性,三杯两盏便醉倒了。忽听窗外遥遥四更鼓起,他蓦然一惊,脑子里嗡嗡作响,心头郁火燃烧,满眼都是那红得让人血脉喷张的嫁衣。   新妇坐在红罗帐里,微低着头,螓首蛾眉,柳碳描摹的眉梢又细又长,与她浑圆庄重的脸,显得那么突兀。隔着银色的灯釭,蜡泪一滴一滴的垂。时间空寂无涯,静的有些发涩。他从袖底里伸出手,接过喜娘递来的合卺酒,一盏接一盏的饮尽,他喝酒的时候很安静,目光时而痴痴沉醉,时而漂浮不定。握杯的手指修美如玉,半是明媚半是婉约。   “王爷不能喝了,误了时辰可不吉利。你们愣着干吗?还不快拦住。”喜娘陪着笑脸儿,众人这才悟过神来,拉的拉劝的劝,赔了不少好话。新妇慌张无措的看着他,隐约觉察出不祥,她那时以为他是声名所累,后来真懂了他的心思,才嘲笑自己太傻。   隔着影影绰绰一层纸窗,天上明月高悬,正是中秋。   罗氏的闺名叫锦娴。贤良恭谨的比名字还过分,平时不施脂粉,穿戴首饰一应从简,连北静太妃都看不过去,说叨了她几次,才略有改观。成婚三年,水溶对她不可谓不好,只是从来不唤她闺名,连“夫人”两个字也甚少提起。外人看来琴瑟在御,莫不静好,只有罗氏心里明白,他从来不曾正眼看过她一回。   有了宰相罗邕的协助,水溶在朝堂上顺风顺水,以前说他结党营私、惑乱朝纲的闲话,竟再也没人敢提。于是他活得越发坦然,闲了便莳花弄草,请些文人高仕到府上来授业清谈。   北静王府素来清简,平时没有觥筹交错、歌舞狎戏,可照样吸引了大把权贵来捧场。就连号称养门客三千的忠顺王府,都难以望其项背。忠顺王是三朝元老,笼络的人脉盘根错节,大有权倾朝野之势。皇上一时拿他没法子,便趁机拔擢水溶,将他推到风口浪尖,才设了与罗家联姻的圈套。   看似天大的恩宠,水溶拒绝不得,只能从善为上与忠顺府刻意疏远。然而官场的道理,他也不是不懂。厌倦了大小官员迎来送往,索性闭门不出,图了清静二字。   众多权贵里,唯一开罪不起的是金陵贾家。贾不假, 白玉为堂金作马。   贾家世代官宦,到了当今这一朝,家声已经煊赫到极点。去年三月,四皇子娶了荣国府工部员外郎贾政之女,封为元妃,贾氏一门愈发荣耀。   同朝之间总是要应酬,女眷们来往,罗氏去四皇子府里拜贺,回来夸元妃如何如何了得。那个叫元春的女子,水溶只见过一次。便是敕封王妃那天,隔着层层纱帷锦幔,她端然坐在后面,鬓上斜插着一支九龙迎凤钗,容貌虽丽,却也无甚特别之处。然而她低头的瞬间,眼角不易察觉的哀伤,让水溶心头一震,无端忆起成亲那晚同样刻骨无奈的冰凉。   原来,都是哀莫大于心死的人。   不知什么缘故,他对贾家渐生出某种特殊的感情,却难以言表。宁国府少奶奶秦氏过逝,他想了想,还是以世交之谊的身份去拜会。   那天长街十里,缟素满天,压地银山般铺盖而来。纸钱洒到水溶身上,像一场微寒的细雪。那是他第一次与贾宝玉见面,隔着漫天的纸花,那么干净的面孔,眼睛里仿佛也下着雪,看久了让人觉得寂寞。   他听见自己心底,低叹了一声,果然是块宝玉。      ☆、叁   夜里风吹得紧,借着月光,隐约可以看到后墙上垂挂的绿萼梅。据说江宁巡抚听闻北静王极爱梅,从孙陵岗的梅山上挪了百株,托水运送到京城。此时花苞初绽,正是秉烛赏雪的时节,煞是好看。   水溶白天受了风寒,夜里睡不安稳,王妃罗氏闻声进来,见他披着薄被咳个不停,双颧也泛起一阵病态的潮红。罗氏看了眼墙上的自鸣钟,已是二更天,上夜的丫头们早都遣散了。这会子叫大夫也赶不及,只好匆匆倒了碗热茶,递到榻前。   “怎么病的这样厉害?王爷再撑一阵子,妾身卯时就去请人来。”   水溶浅浅笑了笑,道:“不碍事,我是伤了风寒,每年冬春都要熬这一回,躲也躲不过。吴太医是宫里的人,总不好老是蛮烦他。”   罗氏摇头:“王爷这是说的什么话,您贵为千岁,请他来便是给他赏脸,难不成还要看人脸色。咱们府里虽是清简,这点银钱还打赏的起。”   水溶知道她意会错了,也不愿多解释。如今朝中争斗愈烈,若让人察觉他体质不行,难保不会有人倒戈。忠顺王派吴太医来伺候他,明里暗里做了不少手脚,只怕哪天药里下了□□,他也不会觉得吃惊。   “罢了,自己的身子,还用得着别人操心?去把书案上那方砚台拿来,我写个方子,你让琪官照样抓来就是。”   听到这个名字,罗氏没来由的一震,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。去外间取了东西,扶他坐起来,水溶倚着狐皮靠枕,神情淡了下去,遏住几声咳嗽。   握笔的手有点儿颤,墨已经干了,往砚台里续了些水,慢慢研磨开。湖中的紫毫笔,徽州的宣纸,用起来得心应手。   水溶提笔写下两个字“当归”。白纸黑字,遒劲如刀,他习惯中锋用笔,又是擅长的楷书。写了两笔,纸上的墨已经洇成一大片,罗氏扶住他摇摇欲晃的身体,急切说:“王爷歇歇,想说什么,妾身代笔就是。”   “不用了,明天叫琪官进府来,我当面跟他说。”   “有什么话,连我也要瞒着?”罗氏小心翼翼看着他的脸色,“妾身听说,王爷在东郊紫檀堡,为了他置了几处田产房舍。这些妾本不该过问,可琪官毕竟是个戏子,外头流言蜚语的,只怕坏了王爷名声……”   水溶摇头笑了笑,重新提起笔,蘸着墨将写过的字重重抹去。   “我见琪官,不过是爱听他唱几出戏,给他置田产,也是怜他无人照应,除此之外再无别念,是你想多了。”   不等罗氏开口,他已经咳嗽着挥手,“早些歇着吧。”说罢,拥着薄薄的衾被翻身睡去。罗氏在原地站了会儿,觉得气氛如此沉闷,屋内终归安静下来,只有红烛无声垂着泪。烛火微微跳动,照在牙床青色的纱帐上,寂静如死。   罗氏沉默着,某些感情一直深深烙在她眼里,可惜他从来视而不见,她只是年少时攀附向上的青云梯,为他置换名声,招揽权贵的工具。这些罗氏未尝不明白,他这样的人物,是断不能把心思放在儿女情长上。   可她有时候想,若一辈子死心塌地对一个人好,总有一天,他会知道,就像蜗牛从墙底一点点往上爬,爬得虽慢,终归会爬到墙顶的。   天寒地冻,鹅毛般的雪絮打着旋,轻轻弹在纸窗上。   屋里生着炭盆,温暖如晚春,烘的人骨头发酥。暖红的火苗不断蹿高,银吊子里黄芪、当归、枸杞、丹参、赤白勺、川芎细细煎熬,满室药腥味。   床帐垂落一半,束起一半,碧沉沉的天青色,恍惚一潭静水,在眼前荡漾。   十二折的薄纱屏风,遮住了隐约起伏的喘息声。过了许久,少年撑起身子,将湿汗的长发向后拢了拢,露出婉约的眉目来。榻上的男子却是折腾累了,伏在靠枕上,淡淡闭着眼,极其倦怠的神情。   “玉涵,你今年十几了?”   少年哧地一笑,咬住男子纤秀的锁骨,轻轻啃噬着:“ 莫非王爷嫌我老了?我是正月初四的生,过年就十七了。”   半晌没有动静,蒋玉涵伏身过去,以为他睡熟了,却听水溶低声道:“这么说来,贾家的二公子与你同岁。韩琦、冯子英也都不算大。”   蒋玉涵心里吃醋,脸上也带了三分,环手扣住他的腰道:“什么真家假家,贾政如今是工部员外郎,打他家公子哥的主意,怕是白费心机。”   水溶挂着淡笑,手指在他唇边轻轻拨弄:“这也不打紧,宫里漏来消息,皇上怕是不行了,若是熬不过开春,你想想,那么些个皇子王孙,谁能得了便宜?”   蒋玉涵一愣,不由停了动作,恍然笑道:“原来你亲近贾家,是为了四皇子。可我不明白,王爷你在朝中根基不浅,即便乾坤易主,忠顺王也不敢轻举妄动。你又何必屈尊降贵,去讨好一个五品小官。”   水溶仰头闭着眼,呼吸匀净,缓缓道:“ 工部主事虽是五品衔位,兴管土木水利,掌的都是实权。新皇登基,怎么都会用得着他。贾元春又是皇四子的正妃,一旦有机会,难保不会统掌六宫。”   蒋玉涵默然点头,继而笑道:“还是王爷想的周全,奴才愚钝了。”   “你是第一等的聪明人,只管哄着忠顺王高兴,哄的他遂了意,我自不会亏待你。”   阴沉的天光,从窗牗间照进来,屋里罗帐低垂。衬得水溶目光深邃,有种病态的苍白。面上挂着三分笑,一双翦水瞳修长雅致,却是极冷淡的表情。蒋玉涵骤然觉得浑身发冷,揽住他的脖子,将脸埋到他肩窝里:“我不走了,我想留下来守着你。”   “这又犯什么傻?忠顺王待你不好?”   “好?那个老骨头已经不像人了。”蒋玉涵双唇颤抖,撩起衣袖,白细的手臂上满是青紫淤痕。“王爷,他的手段你是知道的,埋伏在府里那么多年,万一他哪天知道我是你的人——”   水溶只是笑,抚着他披散的发丝,宽慰道:“你乖巧惯了,太慎重反会露出马脚。以你的样貌,这样跟了他,心里自然不痛快,不过既然是逢场作戏,你又何必连个笑脸都舍不得给他。”   蒋玉涵怔了片刻。对面的人,颜若春水心如明镜,眼睛却从来不笑。   “有人心里不痛快,脸上便挂着笑,王爷对我,何尝不是在逢场作戏?”   水溶唇角一动,倒真再也笑不出来。蒋玉涵揽过他消瘦的肩,冷不防从腰底抽出一条大红汗巾子,歪着头说:“王爷若真疼我,就把这条汗巾子赏给小人吧。”   那汗巾子是茜香国所贡之物,皇上清点大内库存时,赐给他的封赏。水溶嫌它颜色俗鄙,一直不肯用,如今蒋玉涵开口,便随意敷衍道:“你喜欢就好。”   半个月后,腊梅花还没开败,宫里就传出龙驭宾天的消息。大殓之日,皇四子于承乾宫继位,原本的嫡传太子随先皇殉葬,也有人说,是被新皇用金屑酒赐死的。   第二年正月,贾元春入主凤藻宫,加封贤德妃,地位仅次于六宫之主。贾府铺张生事,特意盖了所省亲别墅,一时引起轩然大波,煊赫到了极点。   元宵夜,家家鞭炮齐鸣,西洋引进的烟花爆竹,不断在天上炸开。   水溶推开窗,春夜的风依然冷,吹得他的官袍高高扬起。   他抬手揪紧了衣领,不知道为什么,这样喧闹的夜,竟比往常更寂寞。   太子死的当晚,月色凉薄如纸,他亲自将那杯毒酒,送到东宫里,向着那满脸惊惧的年轻人,微微一笑:“喝了这杯酒,黄泉路上好做人,保重。”   多年以后,在某些极为静谧的夜里,偶尔还是会想起,那个倒在血泊里的面孔,金屑摇荡沉浮,沾满了他的手。   转眼春去夏来,天气渐渐噪热了,不觉已到了夏末。   八月初是贾府史太君的寿辰,东西两府齐开筵宴。请帖发到北静王府,水溶不好推辞,虽说与贾家交往甚密,亲自去还是头一遭。   西边荣国府多是女眷,男子不便进去,只安排了王妃公主和几个诰命夫人。罗氏早听说荣府里的大观园风光旖旎,堪比帝王苑囿,一直有心想去。水溶派轿送她到西府门口,自己去了东街的宁国府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这章可能争议大,关于“茜香国汗巾子”事件,我一直都觉得是个伏笔,北静王和蒋玉涵之间,很可能有暧昧关系。清代男戏子叫伶倌,即有陪酒暗娼的习俗。我这里将蒋玉涵设计成,潜伏在忠顺王府里的暗线,后面将有重头戏。   ☆、肆   宴席开在露天中庭,东府地方宽敞,轿子匆匆赶到时,已然迟了。   拨开紫光绨的纱幄,水溶欠身出轿,前头两个掌灯的小厮引路,一路脚不敢停,穿过月华门洞,再过十曲九折的抄手游廊,就听见隐隐的歌管之声,隔着老远飘了过来。   戏台设在湖上,因是家宴做寿,特地请了金陵城最红的昆曲班子。夜色里依稀有伶人咿咿呀呀的唱,和着鼓乐笙簧,荡出几分醉意。   才走到廊角下,有人东倒西歪的出来,正和他撞个满怀。那人辨出是水溶,晃了晃身体,站稳了笑道:“可拿住了,今儿这顿罚酒,你可不能逃了。”   水溶见是乐善郡王,微抬起嘴角,露出难得的笑意。席上高朋满座,都是些相熟的面孔,挨着南安郡王和永昌驸马坐下,众人等他来迟了,哄然闹着要罚酒。   早有伶俐的丫头,捧着酒盏跪到他身前。水溶面上温和笑着,接了过来,沾唇抿了一口。席间笑声四起,戏台上的小旦挽着水袖,自顾自地开唱,却已沦为欢宴的背景,无人再听。   一时间觥筹交错,都已至半酣,众人有了醉意,谈笑也放肆起来。   这种酒肉场合,原没什么意思,左边的冯子英和永昌驸马相谈甚欢,说起边关的战事来,声音很大。水溶在旁边侧耳听着,他性子沉稳话本不多,客套过几句便缄默不语,也不插言。   这时候已过了酉时,天渐渐沉下来。台上的锣鼓班子悄然撤去,换上清一色的弦子琵琶。原本喧闹的场面,顿时安静不少,食客们以为出了什么乱子,纷纷探头观望,就见后台的红绸布一掀,新戏又开锣了。   “望晴空冰轮乍涌,步香阶风扫残红,牛女星横断太空,团圞月偏照孤茕……”   水溶听了半晌,才听出是出折子戏,选了《西厢记》里张生琴挑崔莺莺的片段。   唱青衣的是个年轻小旦,功夫不见得有多好,只称得上字正腔圆罢了。那个唱小生的扮相倒十分惊艳,身量不高,眉宇间有几分熟悉。趁着开戏的工夫,两个官员闲聊起来:   “这人是谁,生的这等俊俏,以往怎么没见过?”   “亏你白长了双眼睛,连他都不识得,那不就是大名鼎鼎的琪官麽!”   “原来是他。从前在弋阳班学杂耍的时候,倒也罢了,这几年没见,竟然成了红角儿。”   “你可莫要小瞧他,人家虽是戏子,吃的可是忠顺王府的俸禄——”那官员话到嘴边,却忍了几忍,眼风偷瞟向右边,不远处的水溶恍若未闻,一口一口品着酒,倒是他身畔的韩琦坐立不安,拿袖子擦着额上的汗。   “这话怎讲,快说明白点儿。”   “你还不知道么,前阵子忠顺府丢了琪官,王爷派长史来贾府索人,宝二爷还为这挨了顿打。你想想看,他若是一般风月戏子,值得贾老爷这样动怒?”官员说着故意压低了嗓音,凑过去嘀咕了几句,那人顿时茅塞顿开,露出惊疑的神色,也不敢追问了。   湖上锣鼓喧天,映着波光粼粼的水面,一台戏正演到□□。席间的笑声更厉害,有人醉意半酣,咬着耳朵轻声说笑,竟活脱脱比戏文里还热闹。   这时宝玉从人群里挤过来,边走边笑:“王爷原来躲在这里逍遥,叫我好找。”   水溶抬起头,望着他年轻纯净的面孔,唇角微微一翘,笑道:“宝公子,你这腰间系的红汗巾子,让本王好生眼熟。”他声音柔淡,生怕别人听不清,把最后两个字压的极重。   宝玉一瞬间涨红了脸,想编个幌子搪塞过去,心里还是怯怯的。原来那日酒宴,他拿袭人的松绿巾子和蒋玉涵对换,晚上顺手将这条茜香罗给了袭人,今早起来迟了,竟忘了那档子事,又将这条红的给系来。   正尴尬间,突然掌声如雷,继而跟着有人叫好。台上的蒋玉涵甩开水袖,启唇清唱道:“他思已穷,恨未穷,都只为娇鸾雏凤失雌雄……”   刚唱到这里,乐昌郡王已伏在案上,笑的直不起腰来。   蒋玉涵身形微动,黑漆般的眸子正对上水溶,亮如星辰。两人视线交会,都露出晦暗不明的微笑,继续唱道:“他曲未终,我意已通,分明是伯劳飞燕各西东……”   宝玉不明就里,以为他还在为刚才的事情生气,忙从身后扯来薛蟠,推到水溶面前:“薛大哥,你不一早就想拜会北静王,还不快来敬酒。”   薛蟠喝的满面通红,看着水溶,有些呆呆的,竟一时忘了避讳。他本就有男色的癖好,眼前人虽是极淡的面孔,却生的眉如墨画,目如横波,仿佛能勾了魂儿去。这样看着,心里渐生出轻佻,他早已经魂游天外,愈发的晕头转向。   突然打了个激灵,原来是宝玉在背后捅他:“你傻笑什么?”   薛蟠呆傻的抬起头,脱口冒出句:“王爷,您比那台上的戏子还好看。”   话一出口,众人目瞪口呆,全都僵在当场。冯子英沉下脸,厉声喝到:“放肆!王爷是威严权重之人,岂容你来亵渎。”   薛蟠也慌了手脚,越发的语无伦次:“冯兄弟别怒,我是说,我家里养了几个绝色尤物,王爷要是喜欢,改天派人送到府里,给王爷解闷……”   这般越描越黑,火光电石一个念头划过脑海,薛蟠抬起头看,水溶脸色微白,对着宝玉道:“酒宴已过,本王不便叨扰,就此告辞了。”随即振衣起身,拂袖而去。只留下极轻的一哼,震响在众人心底。   大步出了宁国府,直到再听不到里面的喧嚣,水溶才缓过劲来。他深深吐了口冷气,方才将那些酒肉气息清理出去:“那个姓薛的是什么人?”   韩琦追上来,也不敢问究竟,只看着他的脸色回道:“禀王爷,这人是金陵薛家的独子,都叫他呆霸王。仗着是皇商,在户部挂了个虚名,支钱领粮,前段日子在外头打死了人,他妹妹又要进京选秀,这才投奔贾家,到处托人寻门路。”   水溶幽幽地站着,冷笑道:“只不过是个皇商,就如此猖狂,日后当了国戚还了得?你去户部查下,把薛氏的花名册提交给都统衙门,依律查办。”   韩琦脸色一变:“王爷不可,薛家有通天的本事,轻易得罪不起……”   水溶转过身,目光在他脸上略略一扫,韩琦便闭住嘴。薛蟠哪里知道,只因他无心的一句戏言,薛宝钗便在数月之后的参选中,被意外剔除了资格。   夜风袭袭,吹来一阵清凉,转眼已到了月上中天的戌时。水溶叹了口气,这顿饭吃的委实辛苦。不等他唤人,侍从急匆匆赶来,拱手禀道:“王爷,王妃的轿子坏在嘉荫堂,请您这就过去。”   荣府里安排女眷吃宴,现在戌时已过,也该散席了。四名侍从抬着青呢小轿,进了大观园的西角门,上夜的婆子拦住他们,喊道:“姑娘们都已经歇了,有什么事,明儿再来。”   侍从不由大怒:“闪开,你也不睁眼看看,拦的是谁家的轿!”   那婆子赌酒输了钱,心里正烦闷,故意刁难道:“凭你是谁,上头发话一概不许放人进来。”   水溶闻到吵声,从轿里探出头,将一锭雪花银子打赏给她。那婆子见到实金白银,态度果然有所松动,半推半就说:“进园子也行,只是你们人太多,也只能去一个。”   四个侍从面面相觑,当初草建大观园是由工部负责,水溶见过规划的画稿。虽没进去过,对里面的构造门路摸得很透。于是吩咐道:“你们在门外守着,我进去一趟,半个时辰就回来。”   那婆子见他仪表不凡,以为是宝玉约的私客,也不敢怠慢,反复叮咛了两句,便放行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改了一下   ☆、伍   嘉荫堂位于紫菱洲的东边,地势高峻,建在山石崖子上,游者居高临下,冬可赏月观雪,夏可览浩渺碧波。眼下正是初秋的时景,十里平湖上月白风清,静恻恻的,颇有些欧阳公笔下的意境。   循着青石板街一路走过,两岸绿树成荫,呼吸间都是浮动的暗香。水溶感叹之余,不禁想:贾家宦海沉浮近百年,始终立于不败之地,这样骄奢浮华,也不知道能撑到几时?   一直走到假山前,四周万籁俱寂,依稀听得远处的更鼓,从湖上遥遥传来。他茫然站在月下,悔不该当初太自信,这么漫无目的的乱走,连个问路的人都没有。   正踌躇不定,忽听背后嘎然一声,惊得飞鸟振翅。借着天际朦胧的白光,河面上倒映出一团影子,仿佛绰绰隔着层纱,那样的不真切。   “宝玉,找了你半晌,放着酒不吃,躲在这里干什么?”声音柔弱,是女子独有的嗓音。水溶察觉到动静,蓦然回过头,只见芦花荡里,一支素手拨开苇丛。   夜色昏暗不辨,隐约探出是个及笄之年的女孩子,松松绾了结缳,两缕散发长垂在耳际,应着细胎似的眉眼,身段格外窈窕。水溶心想着,大约是认错人了。   一则月高天黑,这里芦苇繁茂,俱被叶子遮隐住了脸。二则他与宝玉身形相近,又穿了同色的衣裳,难免不被误会。待看清是水溶,她着实吃惊不小,禁不住责问:“你是谁?”   水溶半身埋在苇丛中,一身白衣,被风吹得浮浮漾漾,眉宇间磊落分明。   “姑娘,你认错人了,在下并非宝玉。”   少女面上一热,微竖起两道罥烟眉,避过他的目光:“这里是内闱之地,你是什么人?”   水溶不便显露身份,顿了顿道:“在下与贵府是世交,应宝公子之邀前来贺寿,误入贵地,还请见谅。”一番话避重就轻,说的滴水不漏,到把责任推脱了个干净。   少女听他说完,不免一皱眉,薄面含嗔道:“就知道宝玉又犯浑,在外头干那些事也就罢了,也不该把人领回来。难为他心里没个算计,白挨了那顿板子。”   水溶先开始不懂,细思量她的话,才知道是暗指为蒋玉涵挨打那桩事,加上宝玉腰里那条红汗巾子,便猜透了□□分。想这少女,上夜的婆子,都把他误认为倡优伶人一类了。   堂堂王爷,竟成了卿本佳人奈何从贼。这样一想,他便觉得可气又好笑,却是哑巴吃黄连,有苦难言。不由反问道:“姑娘是宝公子什么人,这样护着他?”   少女自觉失言,登时撂下脸来,两颊浮起绯红,被他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,越发窘迫。忽听远处有人唤:“颦儿!”   她回头应了一声,转身欲走,走了两步却不放心,忽又回来道:“看你斯斯文文的,想不到竟是个呆子,快走罢,让人撞见可不得了。”   水溶微怔了一下,只见她步态轻盈,牵起淡缃色的裙角,悄然顺着堤岸去了。湖上风起浪涌,摧得四面树木飒飒抖动。伫立良久,独对着月白风清,苇叶摇曳,恍然一刹间,人已经走远了。   他摇摇头,嘴角不自觉绽出笑意。忽见苇丛里躺着方白绢,拾起来,原来是条半新不旧的帕子,上头有些字,依稀能辨清是蝇头小楷,染了一线墨香。   很多年后,每每再看到这方帕子,他便觉得如狂风摧树,连心都乱了。   黛玉回到路上,心里犹自惴惴不安。不知对方是什么人,慌乱间也没瞧仔细,只记得他年轻面嫩,生了一双铁划银钩的浓眉,倒是说话举止深浅不漏,教人摸不透。她心里揣摩着今天贺寿,来了不少王公大臣,该不是遇上了罢。   正思量着,忽觉肩上一重,回头只见宝钗摇着团扇,站在沁芳桥下。“颦儿,你那会子和谁说话,还不快从实招来。”   黛玉面上笑着,心里却怦怦直跳,故作镇静道:“宝姐姐何出此言,我只在近处走走,何曾走远了。”   宝钗以扇掩面,目光直落到她脚下,在那双精致绣履上徘徊:“呦,你不曾走远,这裙角怎么就湿了,莫不是在湖边洗了洗脚?”   黛玉低下头去,见自己裙边微潮,带着湖水郁青的气息,想是走的太疾,连鞋也打湿了。她面上微红,正不知该如何自圆其说,背后有人咯咯笑道:“我知道她见谁了,保不准是见着林姐夫,舍不得回来了。”   宝钗回头,见是湘云打趣她,忍不住掩扇而笑。黛玉羞赧万分,把湘云按住,便要拧她的脸:“云丫头疯了,看我今个怎么饶你。”两人追打戏闹,恰值宝玉从宁国府回来,湘云遇到救命菩萨般,将他往前一推:“林姐夫来了,快管教你家娘子。”   宝玉忍俊不禁,伸手揽住黛玉,将她锢在臂弯里:“别闹了,饶她这一遭,迎姐姐在紫菱洲开宴,正等咱们过去。”   黛玉收住笑容,将两鬓松散的发拢好,露出甜白纤细的颈子,让人想起那句“蝉眉绿鬓”。宝玉的面庞被月光晕开,越发的阴柔秀美,几乎与女子无异。她不禁想到在水边遇到的那个人,虽然面如微云素月,眼神却是至柔至烈凛凛夺魄。   到底是和宝玉不像的。若是不像,怎么无端会认错。   东风初破丹苞,相逢未识,错认是夭桃。只是当时年纪小,她还不懂得。   嘉荫堂的月台上,吊着羊角大灯,焚着斗香,秉着风烛。水溶赶到时,夜宴还未散去,桌上盛着瓜品果馔,诸位诰命夫人均是严妆以待。   罗氏见着他,不免些吃惊,只让小厮传话说轿子坏了,不想他亲自赶来。旁边的南安太妃看见了,只捂着嘴笑:“我还当王爷素来铁面威严,不会体恤人,不料却猜错了。”说罢,拿眼尾余光扫向罗氏。   罗氏红了脸,低头笑道:“太妃言重了,我们虽然年轻,也是多年的夫妻。不过是陪着夫人们顽罢了,哪有先回去的道理。”   南安太妃挥了挥手:“罢,罢,你不心急,可有人心急,早点家去吧。”   上了轿辇,罗氏挨着水溶坐下,偌大的空厢,闷的有些死寂。罗氏正襟危坐,身上的礼服极为繁琐,螺钿珠玉带,严整的皇家嫔妃的装扮,竟连一点汗都不见。   一路上沉默无话,见水溶心不在焉的,她忍不住谑问道:“王爷,妾身就丑成这样,让你看也不愿看一眼?”   水溶被她惹的一笑:“哪有这种事。”   “既然不是,王爷为何终日郁郁寡欢,还是妾身服侍的不周全?”   成婚三四年,从不见他真心笑过一回,罗氏也不是傻子,自然知道他的心不在她身上。只是不在她身上,又能放在谁身上。   水溶被问的无言以对,沉吟了片刻,道:“锦娴,我平时是不是太冷落你了。”   罗氏轻笑道:“这话从何说起,能侍候王爷,便是求之不得的福分,哪还有埋怨。既得了这个名分,还耐不住寂寞么?”   “王爷放心,我不是拈酸吃醋之人,私下里也想纳门妾侍,为王爷绵延香火。只可惜寻不到合适可心的人。今日来贾府,我瞧他们家探姑娘不错,品貌端正,南安太妃也喜欢,想收她为义女,送去边关和亲。还有薛、林两位姑娘,虽是外姓亲戚,难得家世清白,相貌又一等一的标致。不知王爷更中意哪个?妾倒喜欢薛姑娘,端庄娴雅,那林姑娘面薄如纸,却不够庄重收敛,只怕没有福分。”   水溶听她句句言真意切,不禁揽过她的肩道:“我的心思,理应放在你身上的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关于前边的提醒,我会改动一下。汗,俺的逻辑思维差,很经不起推敲。 但是,谁让他们是男女猪,北静王就是学张生爬墙,也要进大观园会晤林带鱼啊。 北静王和北静王妃去贾府,在红楼梦第七十一回《嫌隙人有心生嫌隙鸳鸯女无意遇鸳鸯》 嘉荫堂在贾府主要的作用是招待外宾,如果细看一下,大观园不是任何男的都不许进。贾雨村,包括一些老学者,贾府的门客,都可以进去和贾宝玉切磋。 这章林黛玉原本是来紫菱洲看迎春,嘉荫堂就在紫菱洲旁边,所以恰好碰上了。虽然有些牵强。   ☆、陆   傍晚下起雨,淅沥沥了一整夜,犹至天明不肯停。只听那檐头铜铃,一阵阵地叮铛乱响,和着凄风苦雨,分外愁人似的。   院里深宅紧闭,门户也一应关着,王爷身子差,最见不得这深秋阴冷的天气。府中上下摸透了脾气,连说话都带着三分小心。   罗氏醒得早,去灶房炖了碗雪耳八宝粥,亲自送到书堂。水溶身上不自在,这几日辞了假,经心在家休养。偏又逢上连阴雨,一个人闲来无事,独坐着“闲敲棋子落灯花”。   室内明烛高悬,火光一跳,照着墙上的影子幽柔深长。罗氏蹑足走过去,见他一手捻着棋子,正拿举不定。说来也怪,他这人平时不喜争斗,却偏偏好博弈,善行这纸上谈兵,沙上对仗的假戏。   等了一会,门外突然有人禀告:“贾府来人了。”   水溶放下棋子,问道:“是谁?”   “是工部员外郎的二公子。”   他哦了一声,转首对罗氏说:“烦劳夫人,去把那套斗笠蓑衣和棠木屐拿来。”   罗氏正执勺子调粥,猛地不妨,险些烫着手:“王爷,那是御赐的——”   水溶低头吹茶,冷冷的道:“御赐的如何,上面既赏了我,我还做不得主么?”   罗氏拗不过,只好叹了口气,折身回房去取。对他不是没有怨言的,自打新皇登基,朝中文武皆知道北静王权势甚重,扶植皇四子,打压忠顺党,甚至东宫太子的死,都与他有扑朔不断的关系。普天之下,寰宇内外,皆是他一手操控朝局,皇上敬他、重他,唯独不敢轻其分毫。若不是他生性内敛,恪守为官清廉之道,这北静王府早已经门庭若市金玉满仓了。   可他偏又不识趣的紧,什么御赐的珍赏玩物能推则推,推不掉的,随手分给下人。上会的鶺鸰香念珠,这会的斗笠蓑衣,连着那条进贡的罗汗巾子也不翼而飞。多少人盼着的恩宠,他却是弃之如粪土,这样的人难道是铁面铁心,无一点软肋了吗?   说话间,门外已进来一个年轻俏丽的公子。罗氏侧身福了一礼,合门退出去。   宝玉跪下叩头,满面□□叫了一声:“王爷。”   水溶将棋盘推置一旁,微笑道:“大雨天的,你不在家安分读书,跑出来做什么。不怕惹恼了贾老爷,再赏你一顿板子?”   宝玉垂下头,白净的脸上一红,揪着衣角道:“那件事,王爷也知道了。我爹打我,原是因为琪官,我听说紫檀堡那几处田产,是王爷给置的,忠顺府来拿人……”   水溶劫住他的话,冷清清道:“那是他的事,与你不相干,忠顺府若是不依,尽可以来找本王。”   “那薛大哥前日喝醉了酒,王爷大人大量,不要与他计较了。”   水溶淡笑道:“你既这样有心,何不把功夫用在学业上,将来干番大事,为国为民岂不更好?”   宝玉心知自己说错话,慌忙噤住口,低头不语,水溶打开雪耳粥的盖子,将勺子递过去:“还没吃饭罢,这粥还是温的,来趁热吃了。”   宝玉有些犹疑地抬头,见他眉目宁静肃远,唇带笑意,便接过勺子,低头尝了一口。果然甜糯可口,比往常的滋味更香。   “身上的伤还疼吗?这府里有活血化瘀的膏子,你临走记得带上。”   “早都好了,那样不过是装出来哄我爹的,王爷别信真了。”宝玉说着,再舀了一口粥。忽又想起什么,从袖里掏出一本册子:“对了,我听说王爷身上不适,特地求人抄了本《地藏本愿经》,替王爷消消灾。”   水溶翻开来,见纸上墨书笔致外张蕴华,颇有些颜筋柳骨,王右军的矫龙之态。心下里喜欢,低低叹道:“ 想不到世上还有这等高人,让本王开眼了。”   宝玉噗嗤一笑:“哪来什么高人,是我表妹抄着玩的。”   水溶默不做声,一语不发的看了看,觉得这字体分外眼熟,似在哪里见过。忽想起那夜暮色四合,棹动晚钟,天地间芦花落絮,月色淡白如霜,照的四野里寂然萧索,究竟是番怎样的光景?他顿了顿,修长的手指一页一页,把那本书册从头翻过。   宝玉见他看的入神,也不敢出声,只在旁听着寂静的沙沙声响。   翻到最后一页,水溶看了会儿,也默默翻了过去。   “你那表妹,名里可是有个颦字?”水溶忽然问。   宝玉一愣:“王爷……王爷怎么知道?”低头想了想,又尴尬笑道,“是了,定是薛大哥口没遮拦,把园子里的事泄了出去。她是我姑父林如海的女儿,以前在扬州读过书,诗也写的极好。今天走的紧,王爷若是喜欢,我改日再抄几份带来。”   “林如海?就是那个扬州的巡盐御史?”   宝玉点点头:“姑父前年冬底染了重疾,已经过逝了。”   水溶静了一刻,默叹道:“早听说他是前科的探花,当年举仕的卷子我也见过,论文采见地,取鳌头当之无愧,只可惜时运不济。生出这样的女儿来,也不足为奇。”   这些笔迹,勾起他不少心思。自打十八岁出入朝堂以来,也可谓阅人无数,有人淡若品菊,有人艳若浓檀,却没有一个像在紫菱洲遇到的女子。说不出她哪里好,脸颊苍白消瘦,甚有几分薄命相。唯独那双眼睛是活的,似是波上烟雪色,幽寒彻骨,画儿里走出来的人一样,全不像是真的。   送走宝玉,雨势越发大了,四下里只听见一片哗哗的水声。罗氏打起帘栊,进来收拾碗筷,正撞见案上摊开的书册,喜不自禁道:“呦,好俊俏的字儿,王爷什么时候参佛诵经起来了?”   水溶揉着眉头,微微叹息:“我哪有那么清闲,是宝玉无事,闹着玩罢了。”   罗氏掩口笑道:“王爷忧劳兴国,自己放不下心,这回子又怨起旁人。说来宝公子不小了,也该收收心,正经定门婚事才好。”   “他还小,晚两年也不迟。”   “男大当婚女大当嫁,千古至理。王爷成亲时,不也是他这般岁数。依我看宝公子的喜事,开春就能定下。”   水溶闻言,低头吃茶:“哦,是哪家的闺秀,怎么从来没听他提起过?”   罗氏接过话道:“定了他们贾府自家的姑娘,外人哪能知道。宝公子看上林姑娘许久,扭捏着托人去求元贵妃,我前日进宫才听说的。难得两人一处长大,脾气性情都合得来。若到外头去寻,断不中意,这姑表加亲不是桩好姻缘么。”   水溶一愣,手指微地颤抖,滚烫的茶水溅出来。那瞬间,他怀疑自己的心,并非搏动的血肉,而是满满一腔的滚水,激起万丈波澜。他定了定心神,静默半晌问:“林姑娘是哪个?”   “还能有哪个,巡盐御史林如海的女儿林黛玉。上回去贾府祝寿,我怜她无父无母,本想收为王爷的妾室,这么随口一说,喜事果然来了。也怪她没有福分,否则以林氏世代书宦之家,配上王爷的才貌,也不算辱没了她。”   水溶脸上沉静如常,心里却是五味陈杂,恍恍惚惚想起那夜,久得像是在前世了。又恐泄露了心事,故意装作漠不关心,继续低头饮茶。等胸口中气血微微顺畅了些,才开口说:“既这样你拣几样贵重的贺礼,改日送过去,不要失了体面。”   罗氏接过话道:“王爷放心,贺礼早备下了。只等着选定了吉日,咱们好去道喜……”   天色雨悱,薄雨复地。水溶走到窗前,猛地推开半扇,雨丝在风里飘摇,顺着他的脸颊一缕缕滑下,冰凉且噬骨。他就那样怔怔站着,忽觉得寒冬已经来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这几天登不上晋江……   ☆、柒   过了腊八,已进深冬时节,天也亮的格外晚,阴沉中透着寒气。凛凛晨风刮过,照亮了半明半寐的苍穹。这就是金陵,一座沉睡中的城。   水溶卯时起身,罗氏侍候他盥洗完毕,一身大红官袍,绣着海水江牙团龙,衬得严整以待,无懈可击。他不喜欢张扬,所有织物都是不起眼的暗色。穿上这身红袍,倒有几分清艳绝伦的态度。   罗氏替他束好腰带,命人取来一件大裘氅,披到官服外头。这裘氅是御赐的贡物,选了上好的紫貂皮,俗话说“墨里藏针、见风愈暖”,极是隔风挡雪的。罗氏笑眯了眼说:“王爷脸皮白,穿什么都好看。”   水溶自家相貌出众,听惯了这些话,也不觉得新鲜,只说:“衣裳倒是好的,只是打扮得戏子似的,出去不免招人笑话,还怎么上朝?”   罗氏春葱般的手指掩住口,扑哧一笑,在他身上拧了把:“莫说是戏子,就是这辈子跟着王爷讨饭,妾身也认了。”   话音刚落,却听小厮在门外禀告,车马已经备好了。水溶收住笑意,起身朝外走。驻京的官员最是辛苦,每天五更鼓起动身,一年四季风雨不辍,历来不敢怠慢。遇到冬天雪拥马滑,甚至连夜寝不安眠,三更就要起来。   相传大内皇宫有殿宇九百九十九舍,上下勾连统辖,重叠错落。让行走其间的人,时常有种微微的眩晕。以承天门为界,南北分为外朝和内廷。皇帝日常理政就在外朝的太极殿。   散了早朝,御前当值的内监拦住他,交代道:“圣上有旨,请王爷移步东暖阁。”   依照多年的经验,水溶已猜出有要事发生,只是一时琢磨不透,面上沉着不变,和颜悦色道:“烦请公公带路。”   内廷皆是宫眷,寻常三品以下的朝臣,均无权出入。他年纪虽浅,却是历经两朝,也算磨砺多年的过来人了。迈进暖阁,就见先帝爷横笔直书的四个大字“厚德载物”。   殿里焚着水沉香,从鎏金大铜鼎里飘出来,却是极寡淡的味道。许是没生炭炉的缘故,里头格外的冷清。   冷,依然是冷。   气氛有些不同寻常,往日都是皇上独自召见他,今天一反常态,四位郡王都在场,连带着几个户部大员。水溶来不及思量,余光从东平王、南安王、西宁王脸上一扫而过。连忙整肃衣冠,俯身朝座上的人叩首。   “免了罢。”皇帝搁下笔,漫不经心的口吻,“溶卿,你该明白,朕今日召你来是为着什么。”   殿里云烟缭绕,水溶不起身不抬头,还是一贯的神情,沉心静气纹丝不动。   “微臣愚钝,请陛下明示。”   这句话不轻不重,正撩拨到皇帝的火头上:“你倒会装傻充愣,眼下有件案子,朕正要问你。三年前,宁国府之媳秦氏出殡,你明知贾珍逾制,盗用了义忠亲王的棺椁,为何欺上瞒下,包藏祸首至今?”   水溶闻言皱紧眉头,顿了顿说:“回禀陛下,臣并非欺君罔上,盗用寿材乃是私密之事,臣与宁国府素日来往不多,实在是不知情。”   东平王冷笑一声:“嗬,王爷一句‘来往不多’推的真干净。去年八月贾府做寿,老朽可是亲眼所见,王爷的轿子进了宁国府的大门。”   水溶失笑:“东平王既是亲眼所见,为何不知除了本王,今日在场的各位同僚,多半都去过宁国府,当日贺寿宾客上千人,难道王爷也要挨个审一遍?”   东平王扬高嗓门,厉声喝道:“我是不能审你北静王的人,天下谁不知道,贾家损公肥私、欺男霸女,黄金屋养着,白玉堂供着,整天里穷奢极侈养肥了胆儿!教唆着手下人为非作歹,滥用私权,这等大贪巨蠹不除,何以平天下民愤?”   一旁的户部尚书谭荣,也忍不住插嘴:“贾府人既与王爷交好,也归王爷统辖之下,他们私下里那些昧着良心,见不得人的勾当,王爷为何坐视不管?反而一再的纵容姑息?”   水溶脸色剧变,冷冷道:“尚书大人自重,你这话是在指责本王徇私舞弊,驭下不严吗?我有罪,自当难辞其咎。而你身为朝廷命官,户部银库亏空,上千万两公款无故私吞,兵部发放不下军饷,你就能洗脱得了清白?贾家人贪赃枉法,自有刑部大理寺秉公论处,与你户部何干?”   他面容宁静如雪,思辨条理清晰,声不大却可以慑震超纲,自有种浑然盖世的气度,驳的户部尚书哑口无言。   东平王撇撇嘴角,似是忍不住想笑:“也罢,我等口讷嘴笨,争不过王爷。可是如今证据确凿,就是有人舌灿莲花,说破了天,也未必能以一己私情包庇贾家。陛下明察洞彻,必不允阴谋弄权的小人只手遮天!”   水溶泰然直逼着他的眼,长眉一挑:“哦?王爷实在太抬举我了,鄙某虽不是君子,却也不擅阴谋弄权。说到排除异己、诬陷栽赃的非常手段,王爷怕是技高一筹吧?”   “你……”东平王气得青筋暴跳,痰堵了心,更是一句也接不上。   “够了!”皇帝拍案而起,御前堆积如山的奏章拂了一地。他绷着阴如雷云的脸,幽然环顾四周:“朕召列为臣工,不是来听你们诉苦的,即是争执之言,也要有个限度。这样吵闹不休,成何体统?”   四宇骤然变得死寂,衔锁熏炉里云烟缥缈,上头坐的金狻猊眦牙咧嘴,躲在角落里审视一切。众人屏住呼吸,都不敢声张,西宁王偷偷窥了眼宝座,心里暗自狐疑:秦可卿死封龙禁尉,都是八百年前的老账了。贾府当时偷梁换柱,挪用义忠亲王老千岁的棺木,不过是花点银子私了的事,这等机密怎么会走漏?莫非真是老天开眼,没有不透风的墙……   身边的南安王转过脸,与他目光一对,神色亦是复杂。   气氛僵持许久,好一阵无话。皇帝从案上翻出刑部递交的奏折,摔到水溶脚前。“这是弹劾贾氏一门的折子,人证物证俱在。贾赦强索石呆子古扇致人死命,贾珍骄横枉法,为其子□□,贾琏国孝期间,强逼良民妻女为妾,不从逼死,反而讹诈其夫张华。贾琏妻弄权受贿,任意草菅人命,逼得民怨沸腾。你好好看看,这些人哪一个犯的不是大逆无道的死罪?   水溶拾起折子,粗略翻了遍,亦是苍白了脸色,额上渗出汗来。上头的每一桩罪状都有凭有据,人证也供认画押,想要翻案恐怕难于上青天。到了如今的局面,没有人出来顶罪伏诛,这事不会罢休。   可是一旦罪名落实,轻则举家流放,重则满门抄斩……   心口上雷殛似地一惊,水溶动了动唇,只觉得彻骨的寒意翻涌上来。   东平王嘴角挑出一丝冷笑:“靖王爷,这上头可有差错?贾家做下这种丧尽天良的勾当,不给个交代,恐怕会激起民怨。君子舍生而取义,望王爷以天下苍生为重,还百姓一个公道!”   大殿里余音回荡,空落落的。水溶垂手跪在地上,似懂非懂的听着那些罪状。一句句震耳欲聋。他步步谨慎了这么多年,所求的,不过是明哲保身。贾家人自作孽,这趟浑水太深,无论如何也淌不得。   举头三尺有神明,每人心中都有一杆秤,可秤天地良心。他身为一国宰辅,断不能姑息纵容。若是一切依国法论处,革职、问罪、抄家,成全了清平天下,让他情何以堪?想起那天的紫菱洲,那些芦花落絮,那么一个人,心竟然疼的慌。   她的下场会怎样?以犯官之后的身份,配入掖庭为奴,或是充军流放,发送到千里之外?还是更简单的,一刀问斩赐死?   生死由命,富贵在天,那些爱别离怨憎会,原本就求不得。她心里惦记的是别人,一心只念着宝玉,恐怕再见面,早已把他抛到九霄云外。可是眼睁睁看着她去死,为什么心会痛,痛到透不过气来。   就算他毁了一世清名,为了她徇私枉法,她便会感激不尽、感恩戴德么?会么?   不会,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。   有些东西看透了,便觉得无趣。水溶仰头叹气,忽觉得人生没有一点温存,死寂的灰色。但他是真坦荡了,此番天下大同,好江山,眼前人,有那么多如花美眷等着他怜取,生在富贵王权之家,还有何求?   皇帝在御座上冷眼看着,见他脸上气定神闲,并无慌乱之色,便以为是做假戏的高手,心下里佩服。   “溶卿,朕知道你素日勤勉,贾府的事怪不到你头上,只是此案关系重大,涉嫌主谋皆为高官,为了我朝声誉,朕必会严惩不贷。你与贾政交谊匪浅,朕不逼你,只是你要时刻记住,凡事以国体大局为重,不可乱了纲常,让朕寒心。”   水溶叩头谢恩,盯着眼前的光滑如磨的地板,缓缓道:“罪臣无能,九死难辞其咎。此案牵扯人口众多,望陛下明察秋毫,请刑部大理寺审清之后,再立案定夺,勿要累及无辜。臣愿自降贬官,悉听陛下发落。”   隔了许久不见动静,猛然抬头,皇帝已经居高临下立在他眼前。两人目光一触,水溶连忙垂下头,皇帝静了片刻,扶住他的手臂,语重心长地说:“你为朕做的事,朕会永远记着。只要你不负朕,朕也绝不负你。”   声音压得极低,轻的像耳语。时不妨他这样说,让人从话里嗅到一缕山雨欲来的气息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权斗啊权斗,没写这章以前,我还很挺同情贾家。 仔细看过以后,发现他们府里都是些迂腐无用的蠢材,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。石呆子案、馒头庵案、尤二姐案、秦可卿案,全给人家留下把柄。 当然,贾府真正败亡,宁国府是导火索。主要是秦可卿和贾珍的事,失了德行。 但是我觉得,贾家那么嚣张,除了元春,就是北静王罩着,败亡的原因有可能是北静王失势,贾府失去保护伞,或是大祸临头,北静王为了明哲保身,抛弃了他们家。 总之杀鸡给猴看,皇帝为了削弱藩王的势力,加强中央集权,贾府只是个替死鬼罢了。   ☆、捌   从东暖阁退出来,暮霭沉沉欲落,一场雪终于下了。   天上阴云压顶,细小的雪尘无休止飞着,沿着千尺汉白玉阶,层层逶迤铺开。   水溶站了良久,从袖里伸出手,握住貂氅柔软的领子。他的手很漂亮,瘦而清绝,骨节清晰明了,如同山峦起伏。曾经有个会摸骨算命的瞎子说,此类人天生反骨,生在盛世能兼济天下,若在乱世必为枭雄。老王爷害怕惹祸生事,几次喊着要溺死他,虽说保住了一条命,到底是不受宠的。   他一直竭力淡忘过去,某些不痛快的回忆。可是至今记得,那个瞎子给他断的八字,刑克父母,命煞孤星。但命这东西是最不能信的,大道犹可变,人亦能胜天。   “王爷。”见他怔着不动,撑伞的内侍小声说,“王爷快瞧,东边儿来人了。”   隔着雪幕望去,有人急色匆匆,从对面长廊里拐了过来,是内廷的总管,看情形是凤藻宫的人。水溶心里一动,不由眯了眯眼,打发身边的内侍:“你先回去,给王妃捎句话,就说晚膳不用等了,让她自己吃。”   说话间那太监已经到了,赶得气喘吁吁,眉毛上沾的都是雪。来不及见礼,开口就道:“王爷,元妃娘娘说事关紧急,请您这就随奴才走一趟。”   水溶微微拧起眉,也不多问,快步同那总管而去。凤藻宫重烟楼台,殿阁悠长,无数的碧金琉璃瓦被雪掩埋,显得格外肃杀。   此刻还未到酉时,天已经黑的不像话。路上遇的太监宫娥,都是事先招呼好的,也不敢阻挡。凤藻宫里亮着灯,及早有人通禀过了。   元妃听见动静,急急从内殿里出来,她穿着淡松色的两重罗衣,头发随意绾了个结,与往常截然派若两样。不等水溶行礼,她已经抢先拦住:“王爷不必见外,商量正事要紧。”   屏退所有宫女,将他引到内殿的寝阁中,元妃才敢开口道:“此处僻静无人,请王爷尽管放心说话。”水溶这才觉察到,她形态略显臃肿,像是怀了身孕。   “娘娘这是……”   元妃捂着肚腹,扑通跪到他脚下,泪水不可遏制地涌出眼眶,哽咽哭道:“王爷救我,如今朝中争斗日益甚重,忠顺王已在暗地里,派人搜罗了罪证,若是贾府地位不保,我也必然受到诛连。求王爷看在妾身怀六甲的份上,救我们母子一命。”   水溶叹了口气,面色沉静的说:“晚了,弹劾的罪状已递交刑部,不日就会下来。此案牵扯重大,臣也无能为力。不过娘娘请放宽心,既怀了龙胎,陛下必会酌情处置。”   元妃摇头,眼泪断线似的滚下:“没有这个孩子,只怕我还能多活两日。熬不到肚里的龙种见天,他们就等不及了。陛下是个聪明人,一朝得偿如愿,还要我们贾家何用?”   想到那个人的心思,步步为营,一颗心就越发凉了。初入宫时,贾政深知宫闱黑暗,叫她三缄其口,不要干预内政。得意事来处之以淡,失意事来处之以忍。可到底忍来忍去,还是躲不过这一天。   元妃用绢子擦干脸,再没有眼泪可掉,平伏了许久说:“我知道王爷为难,也是一时急昏了头。可我不得不提醒一句,王爷勤俭持正,万事为陛下操心,连东宫太子的那条人命,都是你替他担。只是,他当真信你么?你焉知他对你不是虚情客套?贾府今日地位不保,何来王爷日后生存?”   水溶心头一凛,浓墨色的瞳孔收紧,却是深不可测。这个女人,果然不容小觑。她不争不斗,不表示没有手段,兴致上来了,也是无所不用其极。   “臣,多谢娘娘提醒。”他端起茶杯,意犹未尽的抿了一口,轻嗅着茶香道,“臣不是大理寺的廷尉,也不是刑部的主判,贾府的案子,确实无能为力。不过有通天手腕的人,不止臣一个,娘娘何必舍近求远呢?   “王爷的意思是——”元妃眼光忽亮,隔着氤氲的茶雾,看他的脸净如幽兰,吞吐掩映中藏了几分邪气,越发不真实了。   分明是欲言又止的光景,她心里跟猫挠似的,怦怦直跳。水溶淡扫了她一眼,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三个字“王子腾”。   “娘娘不是糊涂人,怎么把他给忘了。王子腾身为京营节度使,现任内阁大学士,一年升迁两次,可见陛下对其倚重。更何况,你们两家又是姻亲,他没有不扶持照应的道理。娘娘与其浪费在我这儿,不妨求他一回。”   元妃愣了半天,恍然明白过来,展颜露出强笑:“果真是个好法子,若能成事,王爷的大恩大德,妾身将永世铭记在心。”   水溶放下茶盏,轻声说道:“娘娘不必谢我,做人留三分余地,没什么害处。臣言尽于此,至于能不能成,就要看上天的造化了。”他站起身,掸了掸纤尘不染的袍子,将双手拢进衣袖里,缓缓走了出去。   外面幕天席地的阴霾,他的背影渐远,一阶一阶拾级而下,整个人仿佛融进漫天的飞雪中。元妃扶着廊柱,心里仍是狂跳如擂鼓,禁不住打了个寒战。   数月之后,天气也渐渐回暖了。不知是什么缘故,这年的严冬尤其难熬,盼到年来知景,已是初夏的时节。   王府的柘榴发了两三枝,夏日花期始盛,不到半天就开得如火如荼。府里一团和气,皆以为是吉兆。王妃罗氏命人在柘榴树下摆了一场家宴,邀请几户亲友作陪,边赏花边吃酒,残红断绿萧萧如织,红浪般铺了满地,极是风雅有趣。   韩琦新升了禁军都统,正是精神备至,不由多吃了两杯酒。罗氏为他布菜,夹了筷苏造鱼放进他碗里,笑着问:“韩兄弟,倒有什么喜事,让你乐成这样?”   冯子英撇了撇嘴,在旁插言道:“升了个芝麻大点的官,就连北都找不着了。人家宝玉成亲,也没见欢喜成这样。”   隔着桌岸的水溶手一抖,半杯酒险些泼出去。压抑住内心波澜,连气息都凝滞了。就听罗氏讶然问道:“几时的事?日子不是定在中秋节吗?”   韩琦头摇的拨浪鼓一样“错,错了,是宫里头下的懿旨,让他和……”   “你醉了,来吃菜吃菜。”冯子英连忙抄起一只糟螃蟹,塞住他的嘴,将后半句生生堵了回去。这情形何能瞒过水溶,他放下筷子道:“心里有话就直说,不必藏着掖着,来回绕弯子了。”   冯子英知道接错了话,悔不得把舌头咬下来,只好腆着脸皮打圆场:“王爷还不知道吗,宝玉开春就成亲了,这关起门来办喜事,瞒得死死的,给咱们连个上门道贺的机会都……”   “不是问你这个。”水溶斜睨着他,一字一顿道,“我是问你,宫里头的懿旨是怎么回事?”   眼看纸包不住火,冯子英踟躇了半天,只能据实交代:“他们家老太君不中用了,只怕熬不到中秋。贾老爷就进宫和元妃娘娘商量,把婚事挪到开春,好让宝玉和薛姑娘成亲,给老太君冲冲喜。”   泥金鸳鸯合庚帖,血一样的红色,颤抖着展开半页,上面分明写着“薛氏宝钗”。   水溶盯着那张红笺,骤然顿住,眼前浑浑噩噩,越想越不明白,怎么会不是她?罗氏也摸不着头脑,半天笑道:“这可把我绕晕了,宝玉不是成天念叨着林姑娘,怎么突然又变卦了?”   韩琦喝了口酒,咂着嘴说:“哪里是变卦,之前都是瞒着他的。元妃娘娘亲自下旨,问过薛姑娘的生辰八字,择了吉日纳采,哄着他进了洞房。贾府里严禁走漏风声,就瞒着他一个人。宝玉知道了,哭天抢地连死的心都有,家里人怕他寻短见,将他反锁在屋里,一天只给供应三餐,跟个阶下囚似的。说是等他何年何月想通了,再放出来。照这个情景看,非关成疯子不可。”   没料到是这个结局,罗氏只觉得心里发酸,经不住拿绢子偷沾眼角,又问道:“那林姑娘呢,也瞒着她不成?”   韩琦叹息道:“那个倒不用瞒,病了一冬,连人都病傻了。成天的熬药吃药,饭到嘴边才咽一口,人瘦的不成样子。说是以前极爱哭的,现在连滴泪都没有,一天到晚守着窗户边发怔,每天写了撕,撕了烧,日日攒了一大摞子,也不知写的是些什么东西。旁人劝也不听,便没人再理她了。”   冯子英锁紧眉头:“这样胡闹下去,也不是办法。分明是办喜事,反把好端端的两人一个逼疯一个逼傻,真是得不偿失,何不成全了他们?”   韩琦摇头道:“那是上头的懿旨,谁敢抗旨不尊?何况那薛姑娘来头不小,家里是世代皇商出身,母舅又是现任的内阁大学士王子腾,皇上驾前的红人。眼下忠顺王弹劾贾氏,正是非常时期,王子腾回京上书朝廷,说了不少好话。既然受下这般恩惠,贾家报答一二也是应该的。”   哗啦一阵盏碟撞击之声,水溶只觉胸中逆气翻腾,喉头一甜,差点呕出半口血来。他急忙用手捂住,伏到桌上震咳不止,罗氏也慌了神,一边轻轻拍捶着,拿绢子去擦他的嘴角,忽然觉指尖腻滑,素绢上已是一片殷红。   “王爷这是怎么了?哪里不舒适了?”罗氏扶住他的身子,唬得脸色发白。   水溶从她怀里抽出手,一把夺过帕子,按到自己不断震颤的唇上,好不容易止住道:“无妨,不碍事的,刚才那一顿酒吃的太急,呛住了。”   罗氏气得无计可施,明知道他撒谎,盘问不出什么。只当他体质荏弱,风寒引发的哮喘,便也没有留心许多。   “韩琦你过来,我有句话问你。”水溶勾勾手,起身朝池塘边走去。两个人在垂杨柳树下站定,韩琦见他神色和平时大相径庭,不由谨慎了几分。   “王子腾是何时回京的?”   “少说也有个把月了,王爷近日在家中修养,少谈些朝事,身子要紧……”   静静看着池上的子午莲,水溶不胜疲惫的合上眼,恍然明了了前因后果。   他想独善其身,无论如何不趟着混水,可是造化弄人,却是他一手推波助澜,搅进这阴谋纠葛里。当日在凤藻宫,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家清白,才指出那条缓兵之计的对策,不料引火烧身,竟成了拆散宝黛两人的元凶。   如果有朝一日,她知道了,又该有多恨他呢?   他算好了立场,算好了退路,最终连自己也一并算了进去。这样动荡的尘世,从壮志凌云,到筋疲力尽,一场过程千回百转,直痛到心窝里。   也许他一生从未爱过,又或者,他从来不敢爱上任何人。不像贾宝玉,爱或者恨一直明白写在眼里,干净到底。   想到宝玉,他心中隐隐的不甘,却都淡了。   水溶抬起头,略略抿起的双唇,有一些嘲讽之意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宝玉娶宝钗,应该是红楼第一大疑团,我觉得金玉良缘的幕后黑手,是元春。 所以找了个贾家收买王子腾,用两家联姻做交换的理由。 PS:朋友说,你写的水溶在官场上跟金刚一样,怎么遇到感情戏这么废柴啊 所以水溶要加足马力,博取带鱼姑娘的芳心~~   ☆、玖   转眼五月仲夏,正是阴浓昼长之际,榴花开得越发疯了。四野里蝉鸣聒噪,惊得人心头烦闷。过了午时,轮值的小厮吃罢酒,困意就泛上来,靠在廊柱上打盹儿。   罗氏穿过垂花门,朝书房这边过来。走到回廊下,小厮似是察觉了,懒懒翻了个身,继续闷头酣睡。掌房管家走上前,扬手打了他一记耳光:“没眼色的东西,大白天灌黄汤,养你不知道干什么吃的?”   小厮顿时一个激灵,酒也吓醒了,只顾垂头站着。罗氏止住管家,着眼见碧纱窗外暗透幽凉,屋里静寂寂的,推门便走了进去。门前竖着屏风,横幅六扇展开,屏上描绘通景山水,正是王摩诘的《江干雪霁图》。   有人从屏风后走出来,手里执了一卷书,此时容华收敛,眉眼略抬了抬。   罗氏一见他,赶忙福身请安。水溶轻轻搀住她,道:“宫里有信儿了?”   罗氏脸色微变,半天咬着唇,点了点头:“妾今早从南安府里回来,听他们太妃说,不知贾元妃吃了什么,昨天夜里竟然薨了!太医方子上写的‘四肢厥冷,时发痰疾’,可凤藻宫的人背地里说,是强灌的毒酒,跟东宫太子一个死法。”   水溶手里原本握着书,听了这话,不知不觉松开手,啪就落到地上。   “那元妃临死前披头散发,梗着脖子就是不肯喝,几个男人都按捺不住,口中还嘶喊着……”罗氏突然顿住,欲言又止的瞅他一眼。   “喊着什么?”   “喊着…王爷你对不起她……”   水溶默不做声,脸上表情很淡,看不出什么变化。罗氏知道他是个极内敛的人,凡事憋在心里,最容易郁结成病。又怕话太重他受不住,忙劝道:“王爷别往心里去,她一个将死的怨鬼,定是吓糊涂了,才说那些浑话。”   “你不是她,焉知她说的不是浑话?”水溶抬起眼帘,目光阴沉沉盯着她,惊得罗氏胆战心寒,向后踉跄退了一步。   “怕什么?横竖出了事,有我来顶着,又不需要你担待。“   罗氏听他说的跟真的一样,扑通跪到地上,晃着他的手已带了哭腔:“王爷别吓我,是妾身口不择言,您要怄气就冲我来,莫要伤了身子。”   正说话间,管家慌慌张张闯进来,嘴里直打结巴:“不…不得了了,宫里…宫里来人了!”   水溶收回手,从案上接过一只官窑茶碗,漫不经心地掀开盖:“越来越不像话,你不懂规矩,要本王亲自来教吗?”   管家听出话中蕴含怒意,反手扇了自己一巴掌,严整跪好道:“禀王爷,宫里的赵公公来了,正在前厅求见。”   “先勘茶,本王随后就到。”水溶沉声交待完,回内室换上朝服,才肯出来见人。赵堂是皇帝身边的心腹,一般甚少露面,这次亲自出马必是极棘手的差事。   水溶拿捏好分寸,脸上迎着笑,一改素日冷面严霜的模样。赵堂十分受用,缓和三分语气道:“水王爷,此时关系重大,奴才诏旨宣读,您可听要仔细了。”   “宁国公贾赦交通外官,依仗凌弱,辜负皇恩,有辱祖德,特命北静王与廷尉周纶予以严办,荣宁两府一罪并罚,家产充公,革去世职,钦此。”   念完不见动静,赵堂提高了声调:“王爷接旨呀?”   水溶笑着欠了一下身子:“有劳公公费心,我这里没什么招待,今年新摘的狮峰龙井,不知合不合赵老脾胃。”说着亲自斟满一杯,递到赵堂手里。   赵堂忙连声推辞:“王爷不敢当,您这是折煞奴才了。朝廷交办的事,累死了我也不敢耽误,早办早了,奴才也好回去复命。”   策马直入荣宁街,道路两旁设着围障,已经戒严了。禁军冲进贾府的荣禧堂,贾政慌忙迎出来,跪在地上听旨。此时宁国府的众人也在,各个吓得面如土色。贾赦瘫软到地上,一扑到水溶脚边,抓住他的前襟不松手。   “王爷开恩,您一向待我们贾家不薄……”   水溶表情肃穆:“宁国公,凡事敢做敢当,不须怨天尤人,小王也是奉旨办差。来人,将贾赦拿下,其余众人留地看守,传唤司员一律严抄惩处!”   过了片刻,就有人来回报:“东跨所抄出两箱房地契一箱借票,,都是违禁之物。”又有人检举:“内房查处御用的衣物、器具多件,赤金首饰珠宝俱全,都是盘剥来的赃产……”   赵堂扫了一眼贾政,冷冷笑道:“员外郎大人,胃口不小啊!”   水溶拉住一个司官,私下里问他:“贾府的二公子贾宝玉在哪?”   那司官正点账,想了想说:“刚才见他带着枷锁,好像让廷尉周大人押走了。”   水溶眉毛一挑:“那周大人现在何处?”   司官声音都有点颤:“在,在西边儿,正准备查抄大观园。”   水溶变了脸色,目光茫然一空,立刻醒悟过来:“好个铁判官周纶,倒是会抢功。你们都在这里候着,没有本王的旨意,谁也不准擅动!”   溪云初起日沉阁,山雨欲来风满楼。   撞开大观园的腰门,里头正闹的天翻地覆。丫鬟婆子们满园乱逃,被军官衙役抢的披头散发,用绳子拴着,畜生一样绑在廊柱子上。哀告震天,哭声直上干云霄。   水溶心里记挂着人,又怕萧墙生乱,只有挨着一间一间的搜查。蘅芜苑、怡红院、秋爽斋、藕香榭、蓼风轩、暖香坞,园里姑娘大都到出阁的年纪,嫁的嫁、散的散,只在稻香村搜到李纨娘俩,栊翠庵里的妙玉和一干小尼姑,惜春是东府里的人,早被衙役拿走了。   来到紫菱洲时,天色已经渐晚,十里平湖上风荷初绽,碧叶亭亭,映着暮色晚照,更有一种沉醉不知归路的错觉。禁军头领搜了一遍,并没有什么人。看门的婆子说,她们小姐许给大同的富户孙家,早都接走了。   水溶听她说的含糊,不知道是谁,心里也有些犯疑。这时候来人禀告说,东四所的宅院没有搜,廷尉大人已经带兵去了。   循着一带青色的水磨砖墙,向内蜿蜒曲折,阶下是石子漫成的甬道。两岸绿竹掩映,乍青还寒的薄雾中,显露出六扇格的碧纱窗屉,廊下挂着一架鹦鹉。   禁军拔出刀鞘,正要破门而入,水溶道:“女眷重地,勿要伤及人命,懂了么?”   两扇大门开着,迈步进去,箱匮四零八落的倾倒,笔墨、纸砚遍地都是。外间几个粗使丫鬟抱成一团,瑟瑟缩在炕上。碧纱橱里人声吵杂,掀开帘子,里头俱是一惊。   屋内幽凉,床帐束起一半,隐约间看见女子倚在塌上,苍白单弱,像一枚纸剪的人儿。似乎卧病久年的缘故,她的唇是那种清透的薄,眼里空荡荡的,只余下怔仲温柔。   耳边蝉声起伏,由远及近又飘走了。水溶只觉胸臆绞痛,便如万箭相攒,没来由一阵抽紧。转开头去,不忍再看她。即使心力交瘁到这般田地,也是为了别人,从来不是他。   你若能明白我半分心意……也算,值得了。   挪开目光,水溶望着廷尉周纶,又恢复了居高临下的态度,只等他先开口。周纶伏到他脚下,怯怯地说道:“卑职该死,理应等着王爷来,再做打算。”   “别啊,廷尉大人审案,你是主审,我是陪审,本王何敢居功呢?”   周纶见他这般气势,惊得一头汗:“王爷息怒,实在是这□□馆赃物繁多,登帐起来麻烦,住的也是些下等女眷,查抄多有不便……”   “周大人如此明事理,知不知道纵兵劫掠乃军法大忌?”水溶一拍案,指着他鼻尖道,“你这样打着查案的幌子中饱私囊,趁机捞便宜,把旁人都当瞎子么?”   周纶吓得瘫在地上:“王爷言重了,卑职万死也不敢。”   “好,我且问你,这些女眷都是些什么人?”   “回王爷,一个是前任巡盐御史林如海之女林黛玉,剩下的都是些陪侍丫鬟。”   “哦?”水溶走到床帐前,脚步若有似无的一顿,恍若并不认识黛玉,将她上下打量番。黛玉被他看的不自在,却全然不明所以。他忽然伸出一只修长清瘦的手,捏住她的下颚,凑近了仔细端详。黛玉本能地扬起脸,眼中流露出某种惊惧。她渐渐缓不过气,努力克制着情绪。游走在彼此之间的暧昧意味,心也跟着颤起来。水溶却是脸若寒霜,眼中清澈无物,连气息都平静的出奇,隔了良久之后,才松开手,淡淡道:“姿貌这样平庸,哪里像林御史的女儿?本王有幸见过林如海,此人与他相貌迥异,五官无一相似之处,断不可能是林氏女。”   他轻描淡写的一番结论,满屋哗然。连黛玉本人与紫鹃也是面面相觑,水溶背对着赵纶,给她们使个眼色。紫鹃立时恍然大悟,扑通跪到他脚前,声泪俱下道:“王爷饶命,我妹妹雪雁不懂事,被惯坏了的。求各位官爷大人高抬贵手,饶她这一会!”   雪雁上月已经遣出园子,送回扬州老家去了。此时除了□□馆的人,谁也不曾见过黛玉本尊,一时之间真假难辨,摸不清底细。   周纶心里愈加乱了,发懵地问:“既然她是雪雁,林黛玉又何在?”   “这正要问你了,周大人。”水溶慢慢将目光移向了他,浓长的秀眉拧起,“你比本王早到几个时辰,这段时辰追缴的赃款赃物,都要归交国库。人要是丢了,自然唯你廷尉府试问。周大人好生想想,之前可曾来过什么人,将人犯提审走了?”   周纶是何等的明白人,一番对答已经看出,这明摆着是推他下火坑,还是少生事为妙,赶紧顺水推舟:“王爷说的是,是卑职疏忽,确实不曾见过林氏。”   水溶满意地点头,向对面的大案一指:“那就快些写契书,放她们与本王走。”   周纶有些犹豫:“王爷,这不合规矩吧……”   “哪有那么多规矩。”水溶背过身,“人我要定了,一个都不许少,你给还是不给?你若不给,本王一早就上朝奏明陛下,堂堂千岁连两个奴婢都要不得,倒不如辞了官,省的各位整日在背后磨牙。”   廷尉周纶无法,只好命书办拿笔,草拟了两张纸契,递到他手里。      ☆、拾   事隔半月之后,贾氏一案终告了结,罢黜的罢黜,贬官的贬官,族中男子全部没入刑部衙门,女子不论老少,入禁收监在大理寺,只待秋后论处。据说籍没其家产时,得金二十万锭又五万余两,元宝六百万锭,宝石二斗,其他珠玉古董无数,贪赃之巨可见一斑。   户部将统缴的清单,呈交上去,皇帝阅后拍案大怒,只说百年来未遇此大蠹,念在其祖上有功德,将灭族改为抄家,贾赦、贾政、贾琏等人的罪名判成流放,连带着一干男丁发配到西疆去戍边。   俗话说,贪官倒、百姓饱,金陵城里人人额手相庆,一时都传为美谈。   过了五月端午,气候愈见闷热,家家买了艾蒲簪门、雄黄泡酒。罗氏见水溶这几天早出晚归,朝务忙得十分辛苦。便着人在河塘边采的嫩苇叶,掺了糯米甜枣,包成蜜糖粽子,赶着他下朝时送过去。   水溶不喜甜食,吃了两口便觉得心里发腻,撂在手边不动了,继续批他的公文。罗氏看见卷宗上的字样,不由多留心,问道:“贾家的案子断得怎样了?”   水溶叹了口气,揉着额角道:“虽不至盖棺定论,要翻案怕也难,刑部大理寺上下统连,想在这块铁板上做手脚,不是那么容易。”   罗氏点头:“这就难怪,王爷你劳碌这些天,也没算白忙活。剩下的是天意,你又何必自寻烦恼。对了,昨儿个林姑娘还托紫鹃来问,他们家宝玉有音信么?”   水溶正在翻阅卷宗,手指略微一顿,停了片刻,照常翻过去:“人还关在狱神庙,我已经派人打典过了,有间四面通透的干净房子,将他单独隔开,衣食也都关照过,不劳她们费心。”   罗氏笑道:“妾身也是这么说的,偏她们不信。依我看,林姑娘那一片心思都扑在宝玉身上,嘴上不说,其实担心的紧,来府里这些天,都不见露个笑脸儿。宝玉正经娶的那房夫人,也未必这样上心。”   窗外蝉声啾啾,细碎的光阴筛落进来,只听一阵闲花落地的声音。他的脸埋在阴影之中,显得幽深哀婉,有种沉静的美。嘴角轻微上翘,竟似笑了,那颗心却在薄薄的胸腔内无所依附的撞击,只剩了最后的悲凉。  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,她与宝玉自小青梅竹马,感情远比旁人亲厚,他是了解她的,所以明白她的难处。像她这般一心一意不在乎功名利禄的女子,世间已经不多了。只是情字当头,谁又能说的清楚。   坐了良久,手底下的卷宗一目十行,竟是半个字也没看进去。他烦闷的转过头,手边的青花瓷盘里盛着热气腾腾的白粽子,苇叶已经剥去了,洒着蜂蜜糖霜,晶莹剔透的裹了一层。水溶隐约想起来,她是姑苏扬州人,应该爱吃这些甜食的。   “锦娴。”他唤了一声,仍是用惯常平静的语调,“你把这粽子带去,分给林姑娘她们尝尝,府里这么多女眷,留着也是可惜。”   罗氏笑道:“早送去过了,这回子恐怕正吃着,人家大户家的小姐,什么没吃过,胃口早养刁了,稀罕这点子残羹剩饭?”   水溶缓过神来,抛开手里的书,不由失笑道:“你瞧我,看书都看糊涂了。赶明儿请个淮扬菜的厨子,照样做些胭脂鹅脯、菱粉糕、蟹黄卷就是了。”   罗氏侧过脸来看了他一会,别有深意地说:“王爷对她可真是好,这几天来嘘寒问暖的,让妾身都有点羡慕了。”   水溶心中思潮起伏万千,想说什么终究说不出,一时无语。罗氏只觉他眉宇间魂不守舍,竟是从来不曾有过的缱绻神情。她看在眼里,越发觉得不对劲,原本只是半信半疑,此时这般光景,隐隐已经猜到了什么,却又不肯真的相信。   “罢了罢了,我不过是闹着玩的,哪里就当真了。王爷下的旨意,妾身敢不从命?”她低头笑着,快速收拾好食盒,再尴尬不过的情形。走到门槛前,罗氏翻来覆去想着,心头沉甸甸的,想起黛玉那样的面庞身段,也是个绝色的人物。难道王爷对她,一直存有什么非分之念……   想到这里,她心跳得又急又快,手里的食盒险些端不住。罗氏忍了几忍,思量再三道:“王爷,妾身有句话,不知道当不当讲?”   水溶漫应了一声:“夫人不必拘礼,只管说来。”   罗氏踌躇半天道:“妾心里藏不住话,原是不该说的。君子防患于未然,如今王爷和贾家走的这样近,难免惹人非议,林姑娘又尚未出阁,虽说瞒过了司法衙门,以待罪之身藏在咱们府里,到底不合规矩。她个人名节是小,若让阴谋小人得逞,告王爷‘侵官生事’,以致天下怨诽,岂不辜负了王爷的声名?”   水溶低垂了眼帘,只淡淡道:“浑水已经趟了,想干干净净脱开身,谈何容易。本王受贾政再三重托,总不能失信于人。何况侯门深似海,这偌大一个府第连两个弱女子都藏不下?”   “只是这府中人多口杂,预先不防着,我怕……”   “怕什么?”水溶抬眼看她,脸上风波不兴,“你只管让他们闭牢了那张嘴,谁敢泄出一点风声,再弄出什么妖蛾子,休怪本王拔了他的舌头。”   罗氏身子不经一颤,仔细回味他的话,似是森然透着寒意,竟像告诫给她听的。呆了一刻,心里更觉得委屈,匆匆拎起了食盒,忙加紧步子出去。   过了时辰暑气渐消,日头影沉沉地落了。晚霞顺着窗纱漏进来,暮色里一点伶仃微光。只听那墙上的西洋自鸣钟,有一下没一下敲着,仿佛走的没有尽头。   日影绕过曲径回廊,淡的缥缈,窗上新糊的纱屉,是黯黯的松石绿色,又叫软烟罗。黛玉斜靠在床榻上,身下枕着玉色夹纱枕头,瞧着窗影上的芍药花样,只是一阵出神。   到了吃药的时辰,紫鹃拿银吊子篦出来,用瓷碗盛着端进屋里。黛玉身子虚弱,隔了半晌方才借着紫鹃的手吃力的坐起。   “姑娘今儿气色好些了,这王府的药真管用,不像那些个蒙古大夫,只会骗人的钱,一剂好药也不给人吃。”紫鹃吹凉了,一勺一勺喂到她嘴里。   黛玉咽下药,却是喘得厉害,伏在她肩头歇了会,静静镇着气:“你这蹄子,才吃人家几顿白食,就忙着帮人家添好话了。”   喂完之后,紫鹃掏出事先备好的绢子,替她拭净唇角:“虽是白食,总归要还的。我看这王爷心气极高,不像个菩萨心肠的人,谁知竟对姑娘这般好。就是宝二爷当初,未必想得这么周全。等姑娘养好了身子,也该去道一声谢。”   听见她提宝玉,黛玉只颦着眉,也当作没听见,怔怔的唯有两行泪,悄无声息的滑落下来。紫鹃自察失言,只能闷坐在那里,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。   “不是我劝姑娘,宝玉虽好,到底是成家了的人。姑娘还这样年轻,把心放宽些,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。”   黛玉盯着窗外的余晖,喃喃自语:“紫鹃,你说我这病……还能熬多久?”   紫鹃听这话不像样,只觉得心酸加剧,眼眶烫的要逼出泪来。自她病重以来,脸上消瘦的厉害,人已经不成样子。紫鹃怕她多心,将所有的面镜藏起来,有时清晨洗脸,她从湛碧的水影中照见自己的形容,总是怔着不说话。夜里翻来覆去的咳嗽,那么多痰中带血,都不是好兆头。   “姑娘快别怄自己,常言道病来如山倒,你只管好生养着,总会好的。”紫鹃一面温言开解她,一面将话引开,拿来新攒的牡丹绣样看了会儿,才服侍她躺下。   天外暮色渐浓,凉风袭袭吹送,这屋子临湖而建,开着半湖新荷,蛙声也远了。   紫鹃伺候主子吃了药,坐在外间里,临窗作针黹。心里惦记着黛玉的病情,手下不防事,猛然指尖一痛,鲜红的血珠子冒出来,晕染在牡丹花瓣上。   她痛的直咬牙,生怕屋里的人听见动静,放到唇边抿了一下,方才止住血。   帘外悬挂的缨络穗子动了动,紫鹃心生狐疑,隐约瞧见一抹人影,印在碧幽幽的窗上。自从搬进王府,她们被安置在这个极僻静的院落,平时甚少有人来。此时又快到了宵禁的时刻,更不该有客才是。   “谁?”紫鹃胡乱撂下针线,低唤了一声。待看清楚是谁,不由暗自吃惊。来人脚步轻不可闻,隔着细密的青竹帘子,一张脸庞甚是俊美,说不出的风华。   “怎么?紫鹃姑娘不肯赏光,请本王进去坐坐。”   紫鹃呆看着笑如春山的水溶,好半天缓过神,忙争着打起帘子:“王爷真是折煞奴婢了,您是主,我们是客,怎好暨越了分寸。”   水溶见她言语合度,是个懂规矩的人,心下里喜欢,微微一笑进了去。屋里陈设简单,两墙通壁的博古架,磊了满满的书。桌案上放了两条镇尺,一只宋代的定窑梅瓶,插了束野姜花,映着滟滟的兰膏明烛,一室洁净如洗。   “你家主子呢?吃药了没有?”   紫鹃笑道:“姑娘今儿好些了,只是没胃口,除了顾太医给开得药,旁的什么也咽不下。估摸着刚睡,既然王爷来了,不如陪着她这会子说话解闷儿。”于是放下手里的活计,就要去叫醒黛玉。   水溶在背后唤住她:“既然睡下就算了,本王只是顺道路过,看她一切安好,也就放心了。”又觉得这话太过暧昧,却是鲠骨在喉,容不得他再说下去。   屋里掌着灯,烛红半明半灭,摇荡沉浮。映在那天青色的床帐上,投下朦胧的暗影。帐里的黛玉,静静仰面躺在枕上,恍惚什么都听见了,又什么都没听见。   多像十四岁那年,也曾这样昼夜躺着,想到心事,不禁拿袖子盖了脸。   年复一年,那么多难喝的药,可她并不觉得苦。日日对着菩萨发愿,保佑她能长长远远地活着,活到宝玉娶她的那一天……   只是这缘分,想必都是前生注定,命合使然,终究强求不得。   那个人坐着大红轿辇,毫不留情地抢了他,她趴在窗前看着,乌黑的眼里安定明澈,后来时常想,那时候其实是想哭的罢。   她疲惫地合眼,忍了许久的泪慢慢淌下来,渗入玉色夹纱枕头里,是温热的。   碧色的纱帐沉沉垂着,似一道墙,划出苍凉的姿态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对不起各位看官大人,我确实更的很龟速…… 谢谢你们在等,还有写长评的朋友,俺很感动~总之不会弃坑的 有朋友抗议说写的温情一点,这我很赞同,走边虐边甜蜜的路线,会有惊喜的 嗯,那啥……大家能接受带鱼有鸡情戏吗。。。   ☆、拾壹   夏夜里闷热难当,黛玉歪身躺在凉塌上,听见外间安宁,有极轻的脚步声踱来,隔着床帷站了阵子,挟着清郁浮动的幽凉香气。她渐渐生出倦意,竟真的睡着了。   一觉醒来,案头掌着灯,紫鹃坐在帐前做针线,手边放着柄白麈尾,不时拿起来赶蝇子。黛玉猛地坐起,汗透重衣,紫鹃掀开帐子问:“可是又魇住了?”   黛玉脸色发白,过了片刻,才将散发捋到耳后:“这几日睡不安稳,想是犯了认床的毛病。外头几更天了?”   紫鹃掏出绢子替她沾冷汗:“卯正二更,王爷才来过,看姑娘睡的紧,也不敢搅断,只问还缺什么,等姑娘夜里想着了,明儿再打发人送来。”   黛玉想起这两天频频来送东西,不是暹罗茶,就是梅片雪花洋糖,她又是个心细如尘的性子,便觉得不自在,背过脸道:“无亲无故的,已经够让人多嫌了,何必再承他的情。”   紫鹃叹道:“姑娘又多心,我瞧那王爷人倒好,自咱们搬进来,吃穿用度不操心,什么烦难委屈也没有。素日在贾府里,吃几顿燕窝都闲言冷语的,倒不比这里多嫌?”   黛玉低眉不语,静了一刻道:“你当这里真是白住的,如今沾了人家一分半斗,往后还不得挟恩以报。我左右是这样了,拿什么赔给他?还不如死了干净。”   紫鹃生怕她胡想,顺着话儿说:“姑娘既有这心,何不替自个寻条活路,宝玉已是不中用了,眼前不正有个知疼知热的人?”   话音未定,黛玉不知何故,将手里的麈尾一掷,腾地站起来:“大半夜的,你想怄死我不成……”只说了半句,额角便沁出冷汗,手攥着床帐支撑不住。唬得紫鹃忙丢下活计,几步过去扶住她:“姑娘别气,都怨我不知分寸,说错了话,你莫往心里去。”   想到如今的境遇,黛玉心上不由大痛,转身伏到枕前失声哭起来。夜里风吹罗烛,一轮冷月成朔,映着窗上斑驳的剪影。   水溶站在阴影中,单薄的侧脸融进月华,长吁了一口气。伴着烛火残烬,转身离开。   翌日天明,罗氏侍候水溶起来,盥洗事毕,轮到服侍他更衣。依旧是惯常的便服,三重领口层层交叠,露出里头素白的单衣。围好了腰带,罗氏不禁拿手量了几扎:“这倒奇了,王爷最近食量不减,怎么瘦得这样厉害?”   水溶转过脸去,镜里的人越发清瘦,气质却是愈见凝练,到底是老了。   “今天冯唐将军做寿,说好了去他府上赴宴,午膳不必等我。”   罗氏微笑:“知道了,王爷去了悠着点儿,可别贪杯。”   水溶起步向外走,走到门边,又停步回身:“我案头存的那方砚台,打发人给紫鹃送去。就说我看她家姑娘的砚磨旧了,特地给她留的。”   罗氏的笑僵在脸上,好半天才说了声“是”。   车驾出了王府,没有去城西的冯宅,而是一路向南,策马拐入城里最红的烟花巷。金陵素以秦淮脂粉闻名,从苏吴一带选了雏女,蓄养成色艺双绝的名妓。招揽了不少官绅商贾,有人乐意花钱,有人乐意砸钱,风气长盛不衰,久而成了名副其实的宵金窟。   到了锦香院门口,小厮打开帘子,水溶欠身而下。街前招揽客人的鸨儿偎上来,见他衣着平常,不像为官为宰的模样,车内的青油帘却用得黄缎里衬,甚是奇怪。   “呦,这位俊爷,大清早的奴家哪来的福分……”   小厮伸臂挡住鸨儿,掏出事先备好的荷包扔去:“这是我们爷打赏你的,冯大人包的是哪间阁子?”   鸨儿拆开来,荷包里装了满满当当的碎银窠子,当即喜得眉开眼笑,让堂倌将他们引进去。正厅鱼龙混杂,满屋子都是酒客,沿甬道上楼,径自进了二层雅间。   堂倌推开门,传出一阵调笑声,房里正玩到兴头上,几个薄衫娘子扭股糖似的往男人怀里钻。水溶皱眉,目光却是出奇的冷淡。正眼扫过去,蒋玉涵推开怀里的窑姐,猛地坐起来。   气氛顿时紧张,众人都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。还是冯子英缓过神,给花魁递眼色:“芸娘子,大主顾来了,你还不去敬酒?”花魁媚笑着迎来,见水溶年轻面嫩,便强扯着他入席。   “这位爷好生俊气,头一遭来,还不懂规矩吧?”说着整个身子偎过去,春葱似的纤纤玉指在他胸前揉搓,“奴家给爷唱支新样儿的曲子,爷把这两坛酒都吃了?”   新晋状元陈也俊喝的半醉,斜眼笑道:“两坛如何使得,你快唱来,爷这里多得是银子。”   花魁这才抱了琵琶,顺势倚到水溶怀里,轻拢慢捻起来:“春日宴,我有五重深深愿,一愿且图久远,二愿恰如雕梁燕,岁岁得相见,三愿薄情相顾恋,四愿永不离散,五愿奴留收因果,做个大宅院……”   好好的冯词,改的俗鄙不堪。水溶忍了忍,虽早已尝男女□□,他对这秦楼楚馆并无兴趣,更是无动于衷。一双眼睛直盯着蒋玉涵,看得他浑身不自在。   冯子英揉着鼻子,心说这两人分别月余,还不知烹油烈火的急成什么样子。   花魁娘子是个聪明人,在风月场混迹多年,什么恩客都见过。调弄了半天,见水溶仍是没有动静,索性去解他腰间衣带,柔荑般的酥手探进去,胡乱摸索着:“爷身上真凉,让奴家给您暖暖身子……”   水溶轻推开她,站起身道:“琪官,你跟我过来。”   蒋玉涵放下杯筷,蓦地涨红了脸,只好离席追过去。目送两人进了隔壁的独间,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一笑,唤评弹的小厮上来,继续吃酒听曲儿。花魁败了兴致,咬着绢子恨恨骂了句:“兔儿爷!”   推开紫檀大门,这么宽敞的厢房里,只摆了一张床。蒋玉涵站在门外,紧张地有些不知所措。却冷不防被人攥住手腕,一把拖进去,门在背后重重关上。   他站立不稳,险些撞到榻前,扶住床沿强笑道:“王爷今天这般性急,是怎么了?”   “怎么了?”水溶声音寡淡,却像刀子一般的冷,“你自己做的好事,心里该明白得很。”   蒋玉涵颤了一下,避开他审视的目光:“王爷…是嫌我伺候的不周?”   “还要本王提醒么?”水溶勾起唇角,细密的睫毛下敛着极深的寒光,看得人遍体发憷。“忠顺王搜罗贾家的那些罪状,你在背后出了多少力?贾家到底哪里对不住你,让你非要置之死地才后快?说啊!”   蒋玉涵的脸立时白了,笑道:“王爷以为我有这么大本事?罪是死,人是活,贾家若不伤天害理,何以落到家破人亡的田地。当日在紫檀堡,贾宝玉为求自保,不惜出卖我。我不过是以牙还牙,苟全自己这条贱命罢了。”   “好……”水溶连连点头,“一石二鸟,既报复了贾家,也报复了我。玉涵,我以前当真看轻了你!”   “何必这么说,我在王爷眼里,不过是枚无足轻重的棋子,下贱的玩儿物。你本不好男色,却假意帮我赎身,那些床笫间的温存,不过是哄着我骗着我,目的达到了,再一脚踹得远远的。你从不曾把我放在心上,只是敷衍应付,可我也是人,也有七情六欲,既然明知得不到你的心,何妨坏了你的好事,让你记恨我一辈子!”   水溶闻言抬眸,愕然看着他,蒋玉涵眼中盈满泪,某些感情一直深深烙在眼底,可他视而不见。   “我知道王爷心高,看不上腌臜的戏子。你能给得都给了,原是我求的太多。”   水溶心头浮起歉意,一时无言以对,下意识去碰他的手。   蒋玉涵断然将手缩回,背过身说:“你我各取所需,都为一个利字,算不上谁负谁。玉涵已经成家,王爷也早有妻室,从今后两不相欠,以前都不作数了。我只想劝一句,王爷府上藏的人,忠顺王暗中已得到线报,若是大理寺彻查此事,只怕有惹不清的麻烦。”   水溶踟躇片刻,不露声色道:“你听了什么谣言?我府上只有家眷,哪来窝藏的嫌犯?”   “你到今天还想瞒我?当日廷尉周纶亲自立下契据,白纸黑字岂容抵赖。他早料到王爷不认账,所以偷匿了一份,现就存在刑部衙门。那林家姑娘到底有什么好,值得你这样挖空心思护着她?”   蒋玉涵逼视着他,声音如一刀贯穿他的心肺,水溶动了动嘴唇,嗫嚅道:“我不指望她什么,只要她活着,活着就好,有些事你不会明白。”   “我明白得很!”蒋玉涵被戳到痛处,一把揪起他的衣襟,“这么些年,我为你忍辱负重,伺候那个腌脏的老头子,什么委屈都往肚里咽,你可曾明白过一分?我便是把心挖出来,都捂不化你这块冰!她有什么过人的本事,倒说出来给我听听?”   他咬牙望着他,眼里满是痴缠灼热,看久了,却化成一片心灰意冷。   隔壁厢房里传出笑声,依稀和着红牙檀板,女子拿捏着娇柔地腔调:“妾拟将身嫁与,一生休,纵被无情弃咿呀,不能羞……”   那笑声时隐时断,却是飘忽的,像萤火般微弱的光,很快熄灭了。   依旧沉默无语,不知过了多久,水溶终于道:“玉涵你还小,我这样的人不值顾你委屈自己,日子一久,你就会想开了。”   揪着衣襟的手慢慢松开,缓而无力地滑下去,蒋玉涵僵站在那,心里难受得要命,眼窝却是干涩的。嘴唇颤了好一阵,看着他苍白平静的脸,嘶哑笑道:“你会后悔的。”   后不后悔,也是以后的事了。男子推开门,悄无返顾地走出去。   “什么?”罗氏闻言一惊,反复搅着绢子。   “夫人尽可放心,这事还要从长计议。”水溶吹着浮茶,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定。“忠顺王与我素来不合,他存心要除我,也是早晚的事。今次这一劫,不过让他逮了空子。”   “妾身早劝过王爷,这事不能揽。万一声张出去,可怎么得了?”罗氏惊惶失措,只喃喃自语道,“不行,不能留她们在府上,我这就叫人备车。”   水溶见她要走,忙放下茶盏:“哪里去?”   “送她们去刑部,该过堂过堂,该受审受审,横竖不能拖累咱们府上。”   “荒唐!”水溶一阵急火攻心,忍不住闷咳,伏在案上疾喘起来。罗氏收住脚,慌忙回来扶他,却被厌烦地推开。   “你当三司重地是什么?一个妇道人家,莽莽撞撞的去了,成什么体统。你这般送去,益发让人落实罪名,我纵使有天大的本事,也脱不干清白。你去问岳丈罗宰相,看他答不答应?”   罗氏此刻也慌了阵脚,不敢真惹他动气,委婉劝道:“王爷这是什么话,妾只觉得让两个不相干的外人,搅得咱们不得安静,日夜悬心吊胆的,实在不值顾,不如打发些银钱,早送她们走算了。”   水溶握住咳声,回头看她:“我若是不准呢?”   罗氏掩住红唇,按捺不住地笑:“是啊,有情人就此分隔,自然是不痛快的。王爷眼中惟有一个林姑娘,别人的死活全不在意。府里上千条身家性命,全抵不上她。王爷欺我老实,当真看不出来?”   水溶微蹙了眉头,强压着心头怒火,起身朝外走。罗氏醋意翻涌,在背后扬高笑声:“怎么不敢承认?分明喜欢的紧,何苦为难自己。可惜人家心有所属,半分也不打算移情给你,就算王爷用尽了手段,人家心里还是没有你!”   啪!一记耳光,火辣的甩在她脸上。水溶喘息不定,苍白明秀的手指抖得厉害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等了这么久,实在对不住大家   ☆、拾贰   进了八月里,几场风雨兼收,又是一度秋凉。   .   正是夏秋交接之际,黛玉犯了嗽疾,一连换了几付方子,并不见起色,反倒愈势沉重。况她性子又要强,容不得在人前示弱,紫鹃私下想弄些药来,都找不见门路,只有靠姜汤水维持生计。   黛玉因在病中,镇日闷在屋里,越发好静不好动,连笔也懒得拿,拣几样闲书打发过去。秋荫夜长,更鼓日复一日敲的紧,紫鹃在外守着,听得雨声潺潺,帐里头辗转反侧,倒有满腔心事似的。   挨到天明,雨势方渐收住,紫鹃恐她昨宿睡的迟,难得有个囫囵觉。于是悄莫声的起来,揭开鼎盖,抓了两把安神的瑞脑香,才撂下帘子出去。   这院子一向人少,又因是王侯深宅,比□□馆更显得肃静。紫鹃穿过青石庭,走在长长的回廊里,檐下淌着细雨,风拨的那檐头铜铃乱响,惊起一片绕飞而过的群鸦。她放慢步子,只觉得脚下被雨洗过的石板,直沁人心骨的凉,不由想到人常说“侯门一入深似海”,原来真道不假。   从贾府出来,也不过半年的光景,往日赏花饮酒,姊妹们祭饯青神,是何等的热闹。匆匆一晃,竟像隔世的事了。如今受了王爷的恩惠,也果真是有造化,只是名不正言不顺,终归不是长久之计。   说来,她对这个王爷也是万分的琢磨不透,隔三差五拣个空子,派人送些东西,他自己却不常来。什么上好的程泥砚,徽州的雪浪宣,黄豫章的行草书帖,哪次不是大手笔。放到以前固然不值得稀罕,偏生这些东西,都是黛玉常挂到嘴边的,若说不是投其所好,未免太巧了些。   紫鹃也是个明白人,只是摸不透他的用意,也不敢往深处想。果真如她所愿,黛玉后半辈子有了指靠,未尝不是桩好事。怕就怕好事多磨,把福气当了晦气。   径自从院子出来,已经雨过天青,后园的池塘涨满了碧水,映着匝地垂柳,千万绿绦随风摇曳,池中的残荷如今都已凋谢,迟暮美人般,浮漾在湖面之上。   顺着石道向前,转过假山,沿着抄手游廊走到月洞门前,忽有人从背后唤了一声。紫鹃正低头想心事,不妨倒唬了一跳。原是王妃罗氏的使女畹芸,站在廊子底下,冲她招手。   见是罗氏身边的人,紫鹃也不敢等闲怠慢,急忙福下身去。畹芸就势扶住她,脸上盈盈堆着笑:“妹妹快请起,你我都是一样的人,可担不起这么重的礼。”   紫鹃听她话里古怪,只客气地应酬了两句,畹君挽住她道:“听说林姑娘近日身上不大好,我们王妃一直惦记着。这不,前阵子得了两支西洋参,最是滋阴祛寒,已经命人炖在灶上了。我脱不开身,烦妹妹亲自跑一趟。”   蓄意的客套,反让紫鹃有些不自在。只勉力笑了笑:“既这样,我代我家姑娘,先谢过王妃娘娘的恩德。”   “说什么谢不谢,往后都是自家人,一个屋檐下共处,还能总这么生分?只管让林姑娘放宽心,日子还长远着呢,就算为了王爷,也要劝她爱惜自己才是。”   一句话如五雷轰过,紫鹃呆立了半晌,心跳的又急又快,思绪都随着紊乱起来。果不其然,真如她猜的那样……畹芸拿手帕蘸过唇角,不可察觉地笑,转身便走了。   既然应承下来,这份情总是要领的。紫鹃踌躇片刻,顺着廊沿继续往灶房去。才走到西窗底下,就听见里头一阵窃窃的私语声。   “还当自己有多尊贵呢?连门都没过,就来使唤人了。”   紫鹃不由顿住脚步,隔着纱糊的窗槅,凝神听去,原来是灶房里两个婆子在话家常。   “嘘——背地里议论主子,旁人听见了,少不得又要生闲气。”   “听便听了,我最看不惯那副狐媚样,天天病西施似的,也不知装给谁看?仗着有两分姿色,就来祸害王爷,也不掂一掂自己的分量!”   “话不能这么讲,依我看,她除了人生得美,想着也怪可怜的。昨儿听畹君说,王爷不知为何恼了,竟动手打了王妃一巴掌,王妃委屈的跟什么似的,脸上那血印子,几天都消不下去。”   “咱们王妃是老实人,何曾会那些伎俩。王爷年轻气盛,一时糊涂也就罢了,等这阵子新鲜劲过去,难不成还能捧到天上?况她又不是,连个正经名分都没有,他们东府里那些龌龊事,打量谁不知道……”   紫鹃听不下去,有意放重步子,一掀帘子进去。灶房里烟熏缭绕,两个婆子正向风炉上煽火,乍见她站在门前,都下意识噤住了声。多亏厨娘眼色尖,从炉上端过参汤,一边谄媚地笑:“姑娘来得正巧,这药才煎好,你看还热乎着呢。”   白胎碗里姜黄色的汤药,余温还未散,紫鹃强打起笑脸,从袖中取出几两银子,塞掖到她手里:“这点东西不成敬意,劳你们费心,拿去换些酒吃。”   那婆子赚了便宜,反有些不好意思,不由讪讪地赔笑:“还是姑娘心好,体谅我们的难处,回去给你家主子道喜。”   “……道什么喜?”   “姑娘还想瞒我们,王妃这两天张罗好事,只怕就近在眼前了。”   紫鹃吓得一时怔住,匆忙端了食盒出来,也不敢再多问。以她的机伶,怎会猜不出水溶的用意,有那么几分爱慕在里头,只是他性情忍静自制,心里越是看重,面上越是淡着。先前从廷尉手里要人,不惜卷进这场公案,她以为最多是碍于贾政的面子,直到今天才惊觉此人心机之沉,用情之深。   可是以黛玉的心性,怎堪屈于人下,当年一个宝钗,都闹得地覆天翻。何况北静王早已成亲,又不能停妻再娶,便不明不白的答应了,亦只能是妾室。他那样身家显赫的人,喜欢的时候什么都好说,若是腻了……   紫鹃忍不住一震,手撑在墙壁上,心头突突的乱撞,却是全无头绪。   一路想着应对的法子,不觉已走到别院,她刚迈进园子,就看见门前站满了人,清一色的松香襦裙,都是王府里头等的侍婢。   畹芸在门外守着,见她上得台阶来,急忙拦住道:“哎,好妹妹,你且到别处逛逛,王妃有旨,这会谁也不许进去。”   紫鹃这才明白,方才假借去灶房领参汤,不过是支开她。也不待畹芸解释,急急就往前堂走。打帘子的丫头不认得她,掐着腰道:“你是哪个房里的?连规矩都不懂,王妃在里头商量正经事,轮得到你来撒泼放刁。”   外边正闹着,纱槅窗内听见声响,便问道:“是紫鹃吗?让她进来。”   午后天光放晴,又是刚下过雨的缘故,室内异常的洁净,十分亮敞。从穿廊过去,入眼是缕着青烟的紫铜香炉,瑞脑淡而寡味,幽幽萦绕。炕边放着一张梨花坐几,罗氏正低头吃茶,听见脚步声,从容抬起头来。   紫鹃上前两步,恭谦地屈膝行礼:“奴婢见过娘娘。”   “来的正好,快劝劝你家主子。”罗氏起身搀住她,面上温和带笑。虽然打了极浓重的妆粉,左腮边的掌痕依然清晰可见。紫鹃想起灶房里那些婆子的话,不禁一阵阴寒。   原来谣言竟是真的……   但见黛玉从屏后出来,头发松松垂着,素净的不戴钗饰,稍绾个小髻,像是午睡刚过的样子。罗氏自恃名门,虽不肯过度张扬,历来都是严整的装扮,府里也有一套不成文的规矩,下人衣冠不整,都是避着她的。   黛玉却不看罗氏,只如常淡然地道:“紫鹃,去把药端过来。”   罗氏冷坐了半晌,也没了刚才的耐性:“林姑娘,你该知道王命难违,王爷虽有此意,只怕委屈了你的身分,才从未提起。他一个男人家,来提亲总不像话,你若嫌侧室低微,我可以将北静王妃的名头让出来。”   黛玉从书橱上拣了一本,依旧漠不关心的神色:“娘娘回去罢,我本就活不了几日,也没什么非分的念想。”   罗氏闻言微窘,郁然低叹一声:“唉,你的心事我都明白,如今宝玉成亲,这份缘也尽了,你这样作践自己又是何必。王爷心里惦记你,多少人盼着的恩宠……你不情愿,难道当我就情愿……”   话到这里,她已经哽咽住,手覆到左颊上的掌痕,忍不住潸然泣下。畹芸劝解着,方拿起手绢为她拭了拭泪。   当年那双描金红烛下,蜡炬如血,映着北静王年轻的眉鬓,她慌忙低下头,还是想笑。原来比传闻中还要绝顶的俊秀,她翘起嘴角,满心都是欢喜,不敢告诉任何人的欢喜。   日子久了,欢喜沉寂下来,如同蒙着尘埃。她遵循着父亲的意思,温良恭俭让,万不可行差踏错,惹人笑话。可无论怎么做,他都是那副不亲不疏的模样,没有缘由。她若不是宰相千金,在他眼里恐怕分文不值。   一点恨意,带着多年积怨扩散,罗氏疲乏地说:“好好养着,林姑娘你是有福气的人。”   黛玉立在橱前,若有所思的合上书,她平常刻薄惯了,一时只愣着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写的有点隐晦,就是腹黑王妃向黛玉提亲,准备为水溶铺垫好事。 黛玉的处境还真是风刀霜剑严相逼,看看贾府里那些妾室的地位,就知道日子不好过。 但还是那句话:王命难违,如果北静王喜欢,她拒绝的了吗? 骂黛玉那段有点抄红楼,“狐狸精”这说法也是明贬暗褒,她一个未婚姑娘家,不惹闲话不可能 此文虽然慢热,但素,有床戏。。BALALA   ☆、拾叁   待紫鹃端了药来,盛在小炕桌上。这会子天光渐沉,屋里静森森的,只听得几声秋虫唧唧之声,一层层青烟升腾上来,便觉得寒气侵衣。   当下罗氏吃过茶,多坐了一会儿,黛玉因为精神不济,话比往日更少,说不到两三句就厌烦了。半晌,见她垂着两片乌翘的睫毛,也不搭腔,罗氏不由变得讪讪的,游目四顾一周,随口道:“这里太冷清了,改日让畹芸腾出几间正厢,挪到上房去住。以后王爷时常过来,你也留心一点,别这么素净。”   说完从发上拔了支八宝簪子,亲自替她戴上。谁知黛玉微微侧身,转脸避过她,自顾去逗架上的虎皮鹦鹉:“我这里一日药吊子不离火,冷清惯了。庙小不敢屈神,只怕拂了娘娘好意。”   罗氏不由动气,只碍着前车之鉴在先,不肯输了面子。倒是紫鹃识眼色,怕她说出不像样的话来,悄悄挨到黛玉身后,扯了扯她的衣角:“参汤费火候,姑娘快趁热喝了吧。”   她这一说,罗氏也不由笑道:“瞧这嘴甜的,你家主子劳你伺候,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?”   黛玉接过药碗,听那鹦鹉叫的欢快,便顺手给它喂了几勺。众人顿时脸色生变,暗自里替她捏了把汗。黛玉却是浑然不觉,略转了脸庞向着罗氏,唇边噙起冷峭的笑:“王妃不必夸她,她呀,外头老实心里有数,这巴巴的给我送来药,那小心眼儿里,还不知怎么盘算我呢?”   罗氏原本一直未恼,听了这话,笑容瞬间泯去。饶是再大度的人,也经不住她再三奚落。待要发作又显得自己心虚,只得强颜笑了一声:“林姑娘这张嘴,真真利害。”   话音甫定,就见帘上悬的长穗宫绦乱晃,门外有人报:“王爷来了!”   青帘幔子打起,外头的浮光掠影一晃即落,接着有人信步进来。众人忙站起身,毕恭毕敬地唤道:“王爷。”黛玉也福下身,跟着见了个常礼。   罗氏微有尴尬,问门外把守的人道:“王爷来了,怎么不及早通报一声?”   “不怪他们,我听里头聊得热闹,不想坏了兴致。”水溶坐在桌边,接过紫鹃奉来的热茶,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。他今天心情尚好,想是朝中无事,所以穿了常服,一派轻袍缓带的模样,倒衬得仪态疏闲。   案上炉烟寂寂,突然听见几声“王爷万福!王爷万福!”   众人稍愣了一下,这才反应到是鹦鹉学舌,都被逗得笑起来。水溶也转过头,那边正好有人微微抬眼,目光清澈如许,瞬间缠到一处。他来不及防备,不由得心绪震撼,立在鹦鹉架下俏生生的身影,比之上次见时,似乎又单薄了几分。   水溶感慨万端,一时不知该说什么,只缓缓道:“林姑娘,近日身上可好?”   “托福,个把月前就好了。”黛玉眼波流转,淡淡看了他一眼,复又垂下。   “快立秋了,冷热交替的,最容易受寒。上次的枫露姜茶,吃得还习惯?”   “病里忌口,大夫嘱托过不让饮茶,难为王爷想着。”平淡的语调里,没有半点起伏。枫露姜茶原不是茶,是取香枫嫩叶,放进甑中蒸焙,入汤代茶,添了生姜更是暖肺平火的一剂好药。细细回味她这句话,倒像是拒不领情似的,水溶执杯默然了一会,不禁怅有所失。   便在这时,畹芸领了两个侍从进来,抬着几口铜皮大箱屉。   罗氏就势欠起身,扫了一眼道:“都挑好了?”   “回娘娘,这是苏皖新贡上来的,都是头等的妆缎,色泽又鲜,花样又艳,有几匹夹缬红的裁嫁衣裳正好。”畹芸说着,命人展开箱子给她验看。   这匹缎子绣工极不寻常,红得直欲灼手,饶是罗氏见多识广,也不由轻叹了一声:“好漂亮的活计。”   水溶张开眼,淡淡问:“裁嫁衣做什么,谁有喜事不成?”   “这倒奇了,王爷自家大喜,还揣着明白装糊涂?”畹芸接下话头,与众人相视而笑。水溶定了定神,尚来不及察问,就见罗氏跪倒在他脚边,抽噎道:“妾身有罪,未能替王爷开荫散叶,怨不得鹣离鲽背。我连日来思量,便作主替王爷求了林姑娘,以后定拿她当亲姐妹看待,只别像我这不争气的身子才好……”   她僵了片刻,扑地滑下两行热泪来,听起来句句都发自肺腑,说不出的诚挚真切。水溶看了一眼,又慢慢移向别处。天已向晚,黛玉的脸颊埋在残霞中,被风遮住了。恍然是静谧初升的冷月,在夜风里注视着他,不知在想什么。   “鹣离鲽背?”水溶把玩着手中茶盅,若有所思,很久从才齿缝里笑出声来,“这事瞒得好紧,连我都不知道。我若不依,岂不是驳了你的情面?”   罗氏一时猜不透他话里用意,吞吐道:“是……是妾身自作聪明,不该妄揣王爷……”   水溶伸手扶起她,一面笑说:“做的好,这些天我正有此意,只怕夫人受委屈,才未肯提起。”   岂料到他答应的这般痛快,罗氏几乎是惊疑地抬头,无奈骑虎难下,只能咬紧牙道:“王爷莫要折煞妾身,便是再娶一房,也没有半分不合适的。”   “难得夫人深明大度,本王就宽心多了。”水溶点头,定定看着她说:“采吉纳征就免了,以防生什么变故,这事不能声张,越少人知道越好。”   罗氏低头施礼,眼风一抬,不由蹙起眉来:“那…林姑娘那边?”   水溶踌躇道:“你们先下去,这里留我就行了。”   “王爷慢坐。”罗氏会意,不多时引得左右辞过。临走前见紫鹃还赖在门前,便顿住步子:“听说畹芸不如你手巧,我那还有半幅绣样落着,正缺个人呢。”一挥手,数名侍女拥上来,将紫鹃半推半就地搀了出去。   关上檀门,一阵纷杂的脚步声,房内终归安静下来。天色澹淡,西楼上敲起更鼓,伴着萧索的竹梆子,想是到了宵禁时辰。片刻后,再没了声响。   望着夜幕渐渐降袭,终于黑透了。黛玉推开窗,冷风呼呼地灌进来,将她鬓发吹得蓬乱,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之下。不知过了多久,她才蓦然回头,见来人手持明烛,悄然站在背后。火光下映着他的脸,明暗变幻,不由心旌一荡。   “穿得这么少,冻病了如何是好?”水溶脱了外袍,亲自给她盖上。   黛玉横他一眼,不紧不慢道:“我自己的身子,与别人有什么相干?”   “虽不相干,你自己背着苦楚,别人也难免受累。”水溶摇了摇头,想起蒋玉涵的那番质问,心头俱是百般滋味,竟不知做何感想。   黛玉见他神色惘然,以为把话说重了,不禁也有些后悔。转念又想,更不该把对宝玉的怨气迁怒到旁人身上,这样由爱生恨,落得自己伤心失意,又有什么乐趣?   月色疏寒,浮着粼粼灯火,两人当风站着,都是好一阵无话。   “上月,本王去卫侯府上吊唁,南边吃了败仗,卫若兰随扈远征,路上疮伤复发,已经死在粤州。卫侯夫人,也就是你那史家表妹,因受案牵连,被人市子卖了。”   “卖到哪了?”黛玉的脸色在灯下惨白,轻颤声问。   “不知道,男奴女娼,总归不是好地方。”水溶犹豫片刻,悠悠道,“听卫府的幕僚说,曾在秦淮河的花船上见过她,顺带有一封家书,托人交给你。”   从袖内拈出信,黛玉望了他一眼,匆忙拆开封蜡。纸面经久发黄,想来是很早前写下的。只有短短数行:“穷途皆有定,离合岂无缘,从今分两地,各自保平安。”   字迹干净秀致,极俊气的蝇头小楷。愣怔看了阵,黛玉将信按在心口,几乎将嘴唇咬破,忍了又忍,眼角蓦然有一股热流滑下来。   “是云丫头,”黛玉微微抖着肩,隔了很久道,“往日她还嘲我心窄,原来自己也是个没福命的,落到这步下场……”   水溶无意安慰她,只低声说:“万般皆是命,半点不由人。不论如何,这都是天给的路,你帮不了她。”   “凤嫂子他们,也还好么?”   “不好。牢狱中多有刑拷,好些熬不住折磨,相继都死了。活到当下的,也不过十余个人。”水溶话到此处,忽然顿住声,徐徐扫了她一眼,“别人也就罢了,怎么独不见你问宝玉。还是姑娘爱之深,责之切,不敢问他的下落?”   黛玉心头一紧,却没有预想中的动容,只低眉道:“问不问又有何用,我便问了,来日你们也不会饶过他。”   察觉到她话中异样,水溶的神色不由冷了几分:“你这是在怨我么?怨我见死不救?若不是为了你……你见宝玉可怜,活着比他可怜千百倍的人,不知还有多少。他如今早有家眷,有什么值得你牵绊不放?”   “王爷何尝没有家眷?”黛玉截断他,“你费尽周折,将我从廷尉手里救出,难道便是好心?你们这些个人,结了帮把罪名推倒贾家头上,这会子又来充什么好人?”   水溶胸口剧痛,心中又是苦涩又是酸切,一时间笑起来,分不清似嘲弄还是悲叹。   “好心?自然是没有的,本王难得糊涂一回,你不领情也罢。但今日有句话,你不妨记下——从今往后你便是本王的妾室,除此而外,再没有其他身份。”   他悠悠地点头,不再说什么,推门走了出去。身后传来几声咳嗽,静了半刻,黛玉握住发抖的唇角,仍然僵立在那里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关于脸谱化,其实我觉得林妹妹是左倾分子,想把她这块百炼钢化成绕指柔,很难。 还有放了大家鸽子,大家尽情砸吧,还有人看么……   ☆、拾肆   “咱们行个令吧,拿住了罚酒吃!”   “不好,快打回去。大呼小叫的惹人厌。不如……掷骰子占花名儿,又雅又体面。”   “这玩意虽好,人少了没趣。林姑娘,你也来掷一个?”   竹雕的花筒,抱在手里摇一摇,哐啷,一根细长的象牙签子砸在脚边。   “你们瞧,这上头写着‘越女暮作吴宫妃’,我说什么呢,咱们家摊上两个王妃,难不成又要出一个?”   “颦儿这小蹄子,平日里说亲道热,临到关头,自己享清福去了……”   她把签子猛得掷在地上,心里说着:这不是我的,全都是哄人的。却听耳边有人唤她,声音飘游不定,像是隔着极远的空谷,隐约听不真切。回头见白茫茫的芦花荡,遍野无穷,一眼望不穿那尽头。她脚下不由快了,走走停停,抬头见河岸边有个人,不正是宝玉的模样?   黛玉悲喜交加,胸中似有火炭填堵,满腹的委屈都有了着落。一步步移过去,伸手去拉他的手臂,宝玉摇了摇头,不住朝后退:“以往我怕你哭,怕你累,谁知是白操了这份心,你尽管跟他去,权当我死了。”   她听了气怔在那里,辩道:“你且站住,我何尝变心了?不过来住几天,你就恼到这个地步。来日我死了,是不是才遂了你的意?”   宝玉撇了下嘴角:“罢了罢了,似这般成日里闹,作践的又是哪个?你嘴上刻薄,对他就没有半分真心?他既恋上你,怕也不会好过,又是一个可怜人……”   黛玉一言不发,只是硬着性子看他,那种种语气神情,竟像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。原先心里的恼火,仿佛被数九寒天的一瓢冰水浇熄了,只剩下彻骨透寒。说话间宝玉甩开她的手,转身滑进河里。黛玉紧捂住嘴,吓得惊魂失措,她拨开苇丛拼命去捞,不防自己也陷了进去。   泥足越陷越深,已然遍寻不到宝玉的半分影子。忽然触到什么,她用力将那人拉上来,拂去他脸上的污泥,没承想却是水溶。淤泥越围越紧,压得心头万分气闷,恐慌中不知从哪摸到一把刀,一下、两下……她狠狠刺了十余下,水溶敞着衣襟,低头指着自己鲜血长流的胸口,黯然一笑,仰身向后张了过去。   波心暗涌,触目只见满塘鲜血,连个漩涡也瞧不见了。   咚,一声沉郁的钟鸣,黛玉睁开眼,涔涔满身薄汗。   “姑娘?”紫鹃听见动静,掀开月白色的斗帐。玉炉里青烟依旧,慵懒地升腾。黛玉闭上眼,在心中镇定了一刻,才明白不过是场噩梦。她怔仲地张开手,掌心那触感还在,恍惚真有把刀曾在手里。   都说孽由心生,原来……竟这么恨他么?可梦境中宝玉那番话,又是平白无故,因何引起的呢?她怫然坐在榻上,想了一会儿,仍是空荡荡没有着落。   捱到中宵,她忽觉得身上烧起来,朦胧中唤紫鹃掌灯。待紫鹃用蜡钎挑了明烛,火光一照,只见黛玉裹着衾被,整个人蜷缩在床角里,越发显得可怜。这屋子背阴受潮,偏赶上绵绵不断的秋雨天气,冷的冰窖一般。   紫鹃下意识探了探,顿时也慌了手脚。她额头上一片滚烫,腮颊浮起两团薄红,是极凶险的征兆。病得这样厉害,人怕是早已烧糊涂了。夜半三更的,慢说去请郎中问诊,就是弄副好药也困难。   忧心忡忡地等了阵子,紫鹃再也坐不住,起身就要往外走。黛玉一把攥住她的手腕:“别去……何苦去讨人嫌……”   紫鹃急得直跺脚:“都什么时辰了,姑娘先躺着,我这就去请王爷来。”   黛玉病得时而清醒,时而糊涂,只抓着她袖子说:“不准去求他!”紫鹃一时愣住,来不及顾虑太多,哄得她沉沉入睡,匆忙提着灯笼出来。   夜雨敲窗,一阵阵风急云重,映着陡然窜升的红焰。案头那对描金花烛,眼看即将燃尽,烛前的人百无聊赖地坐着,拔下发间的金簪,拨了拨灯芯。   “不等了,把这些菜撤下去吧。”罗氏摇头,看着桌上原封凉透的菜肴,微叹了口气。听说今□□事少,她特意命人备下筷箸,多添了几样菜色。左等右盼从黄昏到中宵,也不见水溶的踪影。   “娘娘再等一等,回头王爷来了……”   “他不会来了。”罗氏放下一副金镶牙箸,语气极为淡静。   畹芸见她郁郁寡欢的神情,只在边上小心伺候着,招呼人来收拾碗碟。过了半晌,罗氏突然问:“王爷这几天宿在哪儿?”   随侍的人忙低下头,回道:“王爷说书房里清静,让小的收拾了床铺,晚上在那过夜。”   罗氏满意地“嗯”了声,又问:“西跨院那边,王爷没有去?”   “没有,奴才按主子的吩咐,一早派人跟着,自从上次回来,王爷再没见过林家那丫头。”他耷拉着眼皮,连头也不敢抬,“奴才说句暨越的话,她那病怏怏的身子,再怎么折腾也成不了气候。万事有娘娘在,何必较这个劲。眼下最要紧的,是想法子拢住王爷……”   罗氏忍不住大动肝火,手一挥,桌上的茶器全被扫到地上:“我有什么法子?他为了那个妖孽,连命都不顾了,我如今说的话,他还肯信吗!?”   随侍惶恐地低下头,紧紧闭着嘴。晚风扑开窗子,藕荷色的帐帘起起伏伏,仿佛衣袖在不住颤抖。畹芸上前抚着她的胸口,一面给她顺气:“主子想到哪去了,许是王爷案牍劳累,抽不出空闲。您没听福牙说,他连西跨院也没去么?”   罗氏吐出一口气,慢慢压下火头:“嗬,这也奇了,那地方又不是长门永巷,怎么还没得宠,倒先失宠了?”但见她牵起唇角,透出一丝难得的笑影。   那笑似水无波,畹芸在旁偷眼窥见,忍不住一哆嗦。   这时门上的珠帘,窸窸窣窣晃起来,外头有人嚷道:“不成,你不能进去。”   “我不管……我要见王爷……”   屋里的人俱是纳闷,罗氏朝婢女努嘴,示意她出去看看。不消片刻,婢女挽了帘子回来,面上略有些怯:“回娘娘,是紫鹃来了。”   “半夜三更的,她来折腾什么?”畹芸抢白道。   “她说,”婢女舌头打结,磕磕巴巴:“说……说她家主子病得厉害,这会子要见王爷……”   罗氏沉默了一刻,气定神闲地淡淡开口:“打发她走,就说都歇了。”   那小婢还在踌躇不定,畹芸狠狠训道:“没眼色的东西,还不滚下去!吩咐掌房,一记药也不许给,纵使有药也不能给她们糟蹋。”  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功夫,小婢苦着脸出来,见紫鹃还守在门口张望。雨势越发大了,满耳尽是“哗哗”水声,紫鹃索性丢开灯笼,也不管磅礴的大雨,急急忙忙迎上去:“怎么,见着王爷了么?”   小婢女摇头:“都歇下了,姑娘明儿再来吧。”说罢拎起裙子,回身便走。   紫鹃拉住她的胳膊:“这位姐姐,人命关天的,你好歹再去通报一声。”   小婢听到这话,满脸尽是无奈,以忍无可忍的口气道:“求我管什么用,你就是哭出两缸泪来,那头也没有法子。实和你说罢,王爷为你那主子,这两天跟王妃呕着呢,趁着天没黑透,你赶紧去书房找,保不准人还没睡下。”   紫鹃在心里打定主意,当下辞了谢,一气冲进瓢泼的雨地中。   夜深,残灯落碎花。   内堂光线昏暗,一盏银釭默默燃着,随着煎熬,无语摇曳。书房里寂冷冷的,只听得廊下落雨的声音。男子歪头握着花剪,正在摆弄一盆兰草。经心修葺了杂叶,再培上新土,原本病弱的花苞精神不少,渐渐有了生气。   “‘兰溪春尽碧泱泱,映水兰花雨发香’,杜牧之这句诗,倒是配得起王爷。”   “周大人深夜造访,不会只是来赏花儿的吧?”   水溶撂下剪子,从盘里取过一方素巾,将双手抹净。周纶借着灯光看去,他十根指头瘦长白皙,保养的玉琢一般,如同初融的冰雪。可叹这样的人,竟也是貌柔心狠,万万亲近不得。   “王爷既知下官来意,就不必绕弯子了。自从贾府事发,刑部协同大理寺详查此案,原本是怕冤枉了好人。这一来二去,真给查出祸来了。”周纶咽下茶,润润嗓子说,“原江南甄家被抄了底,将所有的家私罪产,全都运到了京城。员外郎贾政趁机私吞,窝藏在荣国府,这可非同儿戏啊。”   水溶半晌无话,不自觉的皱眉:“圣上,打算如何处治?”   周纶一笑:“犯下这等大案,除了死,还有路可选吗。”   “下官知道,王爷与贾府二公子交情颇深,可上头也发话了,不但贾政父子要死,只怕王爷誓死要保的人,也得乖乖交出来……”   “喔,不知大人所指何人?”水溶说话间笑起,慢慢啜茶。   周纶抬眼看向他的侧脸,屈指敲了敲桌案:“自然是贾政的内家甥女,林黛玉。”   水溶落了笑,低头看手中的杯子在颤,但他很快平复情绪,只向周纶道:“本王自知多方开罪朝廷,大人既然一口咬定,我也无话可说。”   “王爷不要为难下官,您是个明白人,得失厉害,应该拿捏的准。以王爷今时地位,什么女人弄不到手。只要天下有,只要王爷想要,便是金枝玉叶也不在话下。”   “周大人,”水溶揭开盖碗,指尖娓娓叩着瓷沿,一面开声说,“你为官几十年,该清楚有些话听不得、问不得、心知肚明就好。我不是忠臣,也非良臣,但说到能呼风唤雨的,这朝中——只有我一个。”   周纶愣了半天,胡须气得抖个不停:“兹事体大!王爷,你……何苦来?”   水溶自舒了口气,望着檐下落雨:“大人活了这把年纪,可知情为何物?”   “……”   “我幼时,曾听乳嬷说,有个举子赴并州赶考途中,见一对大雁殉情而死,便买雁葬于汾水旁,名曰雁丘。后来略长大些,偷看《牡丹》《西厢》这类杂书,上头说‘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,生可以死死可以复生’,才知戏文里也有好文章。人都道本王爱听戏,你现在明白了?”   身后的周纶一脸懵懂,被问得张口结舌,全然接不上话。   隔帘站了一会,雨幕映着他清瘦的背影,整间屋子静下来。模糊听见有人叩门,水溶觉有所察,返身走到门前,那人向他附耳咕哝了几句。   “什么?”水溶微微拧起眉,脸色愕然一变,对周纶拱手道:“天色已晚,不敢留大人在府上屈就,多有慢待不周,失陪了。”   披衣从书房出来,是时夜黑风急。小厮在前头提着明瓦灯,引着水溶一径过来,遥遥见紫鹃靠在曲廊底下,一袭浅薄的裙儿招展不定。乍看到水溶,紫鹃如得了救星般,焦急万分地扑上去:“王爷救命,我家姑娘快不行了。”   “不行了?”水溶一时没能反应过来,脱口问到,“到底怎么回事,你细细的说。”紫鹃便把黛玉的症状,大致详述了一遍。水溶听完,蹙紧眉头:“都给她吃了什么?”   “并没有什么,早起炖了燕窝粥,哄着吃了两口,嫌甜腻又搁下了。”   雨势哗然,冷风从体内贯穿过去,大半幅衣衫都淋透了,水溶却是浑然不觉。小厮看见了要替他挡,水溶心下郁烦,劈手夺过十四骨的青油纸伞,亲自撑着往西苑去。   抄过两道冬青夹成的小路,院舍已经在望,拨开挡在眼前的竹梢,他这才发觉,大约有半月没来过了。方跨过门槛,一阵幽暗挟着阴气扑来,竟然不比外头暖和多少。   紫鹃掩上房门,将火盆拢着,掀开月白色的纱帐,床上人裹着被子缩在一角,不知是睡是醒。两颊的红潮已退,畏冷般紧紧团着身子,冻得不成人形。   水溶心中柔情顿起,探了探她的额头,没了火烧似的烫度,竟透出几分灰败来。她就那样沉沉躺着,枕上青丝散乱,仿佛掉进无涯无际的梦,一直陷下去,安静地就此不会醒来。   “病成这样子,怎么不去请大夫?”   紫鹃紧咬着唇,本想抱怨两句,念及黛玉的身份妻不妻、妾不妾的,话到嘴边终是忍住了。   “回王爷,雨下这么大,怕没有大夫肯来。药房掌管只说没有药,将我…给轰了出来……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憋啊憋啊~还是没憋出船…… 前面挽卿问我是不是爱杯具,这个我又不是BT,为什么要往死里虐, 只是很烦N美大团圆的路线,这个故事首先是写水黛,其次才是鲍鱼、北静王妃一干路人筒子。 王妃那个头衔,说白了就是个摆设,有没有听过“妻不如妾、妾不如偷”? 在古代,妻妾有严格区别。娶妻须明媒正娶,纳妾则不拘形式与礼节。 正式拜堂可以省了,更简单的,一间房一张床就OK。 关于“夜吟应觉月光寒”,我只听人严重强调过,这句很H很H……   ☆、拾伍   约莫片时之后,药房掌管被召过来,哆嗦着遍身肥肉,爬在地上。   “你好大胆子!”水溶眼波朝他一横,隔着帐子问,“原先让你配的几味药,藏到哪儿去了,难不成上百斤的好药,都填了你那狗肠子?”   掌管不知道内情,原本只是奉命行事,不敢轻易交出药,便随意编了个幌子,把人打发走,岂料到是这副光景。他在这府里当差几十年,平时见惯了王爷淡定通达,喜怒不形于色。难得这样放下身段来,还是头一次。   “王爷息怒,奴才着实冤枉,那几味药都配齐了,王妃说您身子骨弱,以后留着用,总比旁人糟蹋了强。”话到此处,他忽然顿了顿,暗窥白纱障后的动静。灯光潋滟如水,映着半张冷薄的唇,水溶坐在纱幄之后,脸上如罩了一层寒霜,阴沉的煞是吓人,看样子是真恼了。   掌管赶忙叩头,补上一句:“奴才该死,真不知少夫人病得这样厉害,奴才这就去取人参……”   “也罢。”水溶漠然开口,“人参养荣丸也不是什么好药,都是些损有余、补不足的法子,吃了有害无益。福牙,你去鲍太医府上一趟,就说本王的意思,让他天亮前务必过来。”   听到这话,掌管面露难色。一道惊雷好似落在耳畔,杂着汹涌如潮的滂雨。他立时苦下脸,不以为然地摇头:“王爷!这么大的雨,怕是马蹄子吃滑,走不得夜路……”   水溶没有理他,脸色却更是阴沉:“还啰嗦什么,误了时辰,本王只跟你算账!”   掌管不敢多言,应了声“是”,如蒙大赦般退出去。方走到门口,正撞上紫鹃打水回来。将水盆放在炕桌上,屋里火光融融,寒意已经驱了大半。紫鹃拧干手巾,原本想帮黛玉擦一擦身子,回头见水溶无动于衷的坐着,仍是没有回避的意思。   不等她开口,水溶已经接过手巾,淡淡道:“你也累了一天了,早些去歇着,这里留我守着就行。”   紫鹃有些尴尬地一定,涩然说:“这……王爷千金贵体的,哪里吃得消,还是换我伏侍吧。”   “什么金贵不金贵,我也熬惯了,寻常到这个时辰,反而睡不着。”   水溶笑笑,随手从架上抽了本《乐府杂稿》,就着凉茶,如是翻了阵子,抬头见紫鹃站着不走,不由慢慢收敛了笑。   “怎么,不放心?”水溶施然站起身,在她肩头拍了拍,“依你看,本王虽不懂怜花惜玉,也不用急于一时,对不对?”   紫鹃被噎的无话可说,低头红着脸,闷闷应了声“是”。   想他那般的性情,心气高傲的紧,断不会生什么邪念,可是留黛玉一个人,如何放心得下。正犹豫不决,却听水溶道:“其实你大可放心,你家姑娘是内症,用柴胡和陈皮煎八钱,先吃上两剂,等汗发了就好。”   听他这么说,紫鹃也没了主意,只得慌张点头:“那…有劳王爷了,奴婢这就去。”   夜风料峭,吹得窗扉开开合合,呜咽不绝,光是听着就叫人寒意入骨。水溶索性抛开书,望着那帐下寂静的床榻,自己也坐了下来。黛玉睡的并不踏实,蹙着眉心,仿佛做了什么惊厥不起的噩梦。   只恐夜深花睡去,故烧高烛照红妆。他轻轻吐了口气,任是铁石心肠也化了,许久之后伸出手,抚整她睡乱的头发。黛玉似有察觉,不自禁抱紧了身子,喃喃喊了声:“冷……”   水溶心头咯噔一下,才发觉不对劲,转而去摸那被子,又潮又冷,像是被汗打透了。见她冻得两颊发白,嘴唇都在不住哆嗦。水溶心上更急,忙将她扶起来,靠在自己的肩上。黛玉喘得难受,将脸向他颈窝里埋了埋,气息烫如火流,有些微汗意。   这样耗下去,总不是法子。水溶试着喂了两匙姜汤水,刚送到嘴边,就顺腮淌了出来。暖红的烛火下,她眉弯紧蹙,映着雪白的一张瓜子脸,直叫人又痛又怜。   外头夜空如洗,听那铁马铮铮乱响,恍惚有愈演愈烈之势。看着檐下如注的雨,水溶又是一阵出神,虽不清楚黛玉的症状,凭着多年经验,亦知道病得不轻。瞧这样子,怕是寒邪入体,再热的炭火也暖不回来。   他想了想,略一横心,伸手去解襟上的钮子,隔着两层薄薄的单衣,将她整个人捂在怀里。凉意浸进心肺,那样窒息似的冷,他微微叹了一声,下定决心揽紧了她。   无休无止的雨瀑,从屋脊冲刷下来。紫鹃抱着怀里的药罐,撞撞跌跌奔到院子里。熬了两个时辰,眼看天都快亮了,鲍太医那边还是音信全无,她放不下心,只好满腹失落地回来。   院里悄无人声,静的有些不寻常。紫鹃心里犯疑,便大着胆子拨开一线帘幄。   正看见屋内灯光柔暖,半明半晦之间,月白的罗帐已放下,暗绰绰瞧不真切,彷佛重叠着两厢人影。   紫鹃吓得退了一步,不由死死地握住了嘴。虽然她早有预料,到底是年轻事浅,禁不住方寸大乱。可是细想想,又似乎在情理之中。悄然背过身,竟不敢再往深处想,她呆愣地站了阵子,记起那年在桃花树下试探宝玉,心头顿时一酸.   炭火吡剥吡剥地烧着,红烛已燃过半,夜也似乎变得格外漫长、慵懒起来。   黛玉浑浑噩噩睡了将近一夜,这才换过劲,不似先前像从冰水里捞出来的,手足也有了暖意。水溶俯下身去,在不知所措中伸出手,轻轻抚挲了一下她的面颊。生怕惊醒她似的,只是一碰,就收了回去。   “颦儿。”他喃喃道,原来这就是颦儿。这两个字,在心底默念过无数次,盘桓良久,却还是说不出口。忍耐,忍耐,直忍到心都朽烂,也换不来一缕云烟。他自胜筹谋过人,到头来才发现,这世上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纠葛,远比什么阴谋本事都厉害得多。似这般背着苦闷,作茧自缚,又怨得了谁?   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,天还没有亮,已经是卯正时分。水溶困意惺忪,倚壁浅睡了一会儿,朦胧中觉得襟口发热。他低头看去,黛玉半歪着身子压在他胸前。原先盖着的那幅杏子红绫被,也不知给蹬到哪去了。   水溶看她这样,又是心疼又是好笑:“唉,睡个觉也不安生,让人瞧见了像什么话?”   说话间扯了扯被子,谁知太久没动弹,这一翻身,竟使不出半分力气。猛地这么动作,他觉的环抱在腰上的双臂,更加紧了几分。所幸黛玉还没醒,只是蜷缩在他怀里蹭了又蹭,紧紧揪着他的襟角,半刻也不肯放松。   两人相近咫尺,呼吸可闻,一股恼人的热气吹到面上,脉脉清如兰麝,蓦然将他的心思都扰乱了。水溶到底是历过□□的人,本能的将脸偏开,又不敢抱她太紧,生怕搓出了点火头。   艳灼的灯花爆了一爆,映着她面颊酡红,竟有种难以描画的娇态。他只觉得心跳越来越急,不待反应过来,已是情不自禁俯下身。压在唇上的吻,如春蚕吐丝,在暗夜中搅动着、吮咬着、厮磨着,像瀚海中引诱的旅人,尽力渴求着什么,却什么也遍求不到。   汗意淋漓中,握住她柔韧的腰,他听见自己喘息不定,心中有无穷的爱痛交织,似是一场缠绵入蛊的毒,恨不能将她摧折到极致,揉碎在掌心里。   风,在清凉的面孔上掠过,额角就渗出一层细密的水渍,分不清是汗还是什么。   耳畔仍是风雨之声,打在梧桐叶上,只觉万籁俱寂。朦胧中看那案上火苗飘摇,水溶拥着她汗透的身子,只觉心思从未这般温柔过。黛玉埋头在他怀里,脱了力般,只剩紊乱轻浅的呼吸,伴着几声虚浮的咳嗽。   将眠未眠之际,却听她梦呓一般,向着他的脸叫了声:“宝玉……”   水溶怫然而起,浑身战抖地松开双臂,心痛得似要滴出血来。黛玉烧的越发糊涂,连人也不辨不清了,只是在枕边翻来覆去地问:“你发的那些誓,都忘了么,何苦又来骗我呢?”   水溶怔怔良久,满腔火气不由熄了大半,却无从置答。抚挲着她的头发说:“不会,我不会辜负你,一辈子都不会。”他柔声宽慰,又一下下吻着她的额头,才哄得她总算静了。   . 作者有话要说:  愚人节快乐~虽然量少,但是有船 听说JJ被河蟹了,迎来素食时代,不知道这章有荤腥没?不会被河蟹罢 张榜规定:不能出现舌头、XX器官、脖子、锁骨、以下暴露部位……于是,我觉得没啥可写了,本来还准备大泼狗血的。。   ☆、拾陆   第二天鲍太医进府来时,黛玉还没有醒,紫鹃绞了热手巾给她擦洗身子,见她脸埋在被褥中,呼吸匀停,便放下一顶石青弹墨的幔子,只将她的手露出来,如霜皓腕上盖了方鲛绡帕子。   鲍太医进来,细细地把了脉,隔着严密的重帘层帐,窥了一眼,随后退出去开方。   水溶在外间守着,见他面色不善,忙放下手里的茶盏。鲍太医肃了肃,朝他拱手施揖:“王爷,恕臣冒昧问一句,这位姑娘是……”   “是小王的内眷。”水溶略顿了一下问,“内子她,却究竟要不要紧?”   鲍太医眼尖,刚才隔帘瞧着像黛玉,却又不敢认。他在朝□□事多年,早听人背地里腹诽,贾氏一案上,北静王有心徇私护短,今天听他这般说,心里越发笃定。只是娶了个这病痨子在家,于他又有什么好处?   “王爷稍安勿躁,尊夫人这病久了,大碍是没有,只是气郁伤肝,受血气所阻,引至脾胃虚弱之症,调理个两三日就好。”鲍太医捋了捋胡子,犹豫说道,“不过眼下这情形,卑职也说不准,尊夫人天生禀赋不足,指望她开枝散叶怕是无望了,王爷要想续血脉,心里得有个谱……”   水溶轻轻嗤笑一声,道:“这个,本王原没指望她。也许是我命里阴德太亏,应了天上的责罚。不过是尽人事,知天命而已,别的概不强求。”   鲍太医愕然看他,心想着这王爷平时深宵劳碌,为了自己的青云路,也不少绸缪。怎么唯独在□□上,偏偏这样看得开?   当下不好再多话,鲍太医开了方子,无非是些黄芪、山参等温补的养生药,又嘱咐了饮食之类的忌讳,客套两句便告退了。   待到送他出去,水溶亲自誊抄了一份药方,然后挑起帘子,进了内室。屋里光线吞暗,几扇窗隔都严实闭着,大白天也掌了灯。紫鹃见他进来,忙将那顶石青弹墨的幔子撤下。   “醒了吗?”   “姑娘说身子乏,这会子才躺下。”紫鹃卷起帘子,会意他过去。两人走到廊房前,听着檐下的落雨,稀稀疏疏,置身于荒郊古刹般谧静。   水溶停下脚步,方才从容道:“这几夜辛苦了,改天再重重的赏你。”   紫鹃仿佛一怔,害羞笑道:“昨儿多亏了王爷的缘故,奴婢哪敢贪功。这城里十停人,倒有九停说鲍太医是个活神仙,眼看姑娘的病有指望了。”   “也未必。”水溶淡淡摇头,“就怕是肺病的征兆,鲍太医也诊不出来。她现下身子虚弱,一旦有什么起色,你便亲自来上房回我,万不要托假他人。”   紫鹃听他语挚真切,忍了几忍,这才动容道:“姑娘能遇到王爷,是她的福气。她那个人知体面好周全,哄顺了什么都好说。”紫鹃欲言又止,接着加了一句,“若不是宝二爷在先,她对王爷的情分,总不至于此……”   水溶却打断了她道:“鲍太医拟了方子,你去灶房看看,别让药煎过了火候。”   紫鹃知道他脸皮薄,有些话是顶顶不爱听的,遂也就罢了。心里却止不住地想:这两个人,脾气倒像的紧,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冤家。日子久了,总归能磨出点什么来。   她扑哧一笑,再想下去,连自己也要脸红了。   等略能睁开眼帘时,也不知过了多久,自从秋寒以来,黛玉本就睡得浅,这一动,立刻给人按住:“躺着,再歇一会儿。”   那声音很轻,又隔了两层夹缬罗幕,良久才听得清楚。借着灰色的浮光,可以看见碧罗帐上,一层轮廓分明的侧影,朦胧在眼前匀开,仿佛是山间离落清冷的月,宁静而柔和。   不过一刹那,看得她竟有些茫然失措,半晌才反应过来,外头的人是水溶。   黛玉颓然倒回枕上,倦怠到了极处,喃喃地问:“下雨了?”   “是啊,这一整夜都没消停。”水溶替她掖好被角,温言道,“其实也不要紧,你且放下心,只管把病养好就是了。”   “今天又不是寻常休沐,王爷怎的没上朝?”   “我辞了假,”水溶漫不经心地道,“反正一年也歇不了几日,倒不妨偷空回来,也省了不少麻烦。”   黛玉慢慢直起身子,愕然看他。休沐是朝廷规定的假例,每次都有定数,若不是官员染恙抱病,吏部是绝不许的。像郡王这样的肱骨大臣,休沐更是少得可怜。   雨势慢慢低疏下去,一滴一滴,仿佛打在心上。窗外竹影沙沙如涛,黛玉咬着唇静了半晌,忽然道:“我如今这个样子,王爷还想求些什么?”   “你以为我能求什么?”水溶握住她的手,只觉得十指交缠,力道大的让人吃痛。黛玉身子一动,心头扑扑乱撞,想从他掌中挣出手来,却听他微不可闻的声音,在耳边沉沉道:“颦儿,你什么都好,就是太死心眼儿。可我喜欢你,喜欢的不知如何是好。”   憋了那么久的话,如今拿三分戏谑、七分无奈说出来,当真让人不忍想笑。   他原以为,有些心事、有些衷肠,是烂在心底也不能说的。   “我知道,你不愿嫁我做侧室,若这情势颠倒过来,宝玉换是了我,那么你又该如何呢?可会为了他伏低做小?你每日每夜都在想着他,怕亏欠了他,辱了他的心意,可是你将我的心意……又置于何地?”   黛玉一时呆住,张了张嘴唇,却半天说不出话。   水溶调转了眼光,在斗帐青纱后倍感黯然:“我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,什么终究是情爱?像这样拉下脸面,处处费心百般讨好一个人,是不是很荒唐?我曾以为当了这个王爷,便是千好万好。可现下慢慢想来,牟利之争算得了什么,功高盖世又能如何?抄家那天,你肯跟我回来令我很高兴,真是好生欢喜。我以为凭着这点权势,将你搭救出来,就算你离得了宝玉也离不开我。可我万万没想到,你的心是个死结,除了他无人可解。都说宝玉堪堪不幸,我却只恨自己不是他……”   “别说了!”黛玉甩脱他的手,只觉得满脑思潮压过来,头痛欲裂。   “王爷你别说笑,只怕我没这个福气,也受不起这份抬爱。”   水溶心如万蚁噬过,怒到了极处,竟然大笑出来:“你以为我在说笑?你觉得,我的情意就这么不值钱吗?”   这一句重话,黛玉经受不住,顿时血往上涌,喉咙中一股腥甜窜出来,扭过身子呛咳不止。水溶自觉失言,慌忙迎上前扶她,轻轻抚着背帮她顺气。黛玉直咳得眼前发黑,浑身酸沉,喘了好一会方才缓住。   “王爷不必说了……我从来只当王爷是恩人,也大感激你。至于旁的,黛玉实在无力还报——”   “好了好了,莫说这些负气话,横竖是我不对,你只别往心里去。气坏了身子,可怎么得了?”水溶怕她久病没愈,再气大发了,早急得心如刀绞。慌乱间抱着她沿床坐下,四处翻箱倒柜的找药,从桌上倒了茶来。   紫鹃在碧纱橱外听见动静,掀帘而入,乍见屋里乱成一团,两人又是极要强的性子,便放下手里的食盒,也顾不得什么道:“好端端的,怎么又平白吵起来了?”   黛玉听她问起,思及刚才那番大胆炽烈的表白,越发窘得面上发烧,连耳根都一时红透。索性将脸背过去,只掏出手帕按住咳嗽,素浅的袖口,露出一段玉腕葱指。   “没什么,你们姑娘身上不合适,想是饿了。”水溶犹疑之间,将满怀的心事都压了压,淡淡引开话题。   “那赶巧了,我才托灶房熬的枇杷粥,听鲍太医说,生津利肺比药还管用。”紫鹃笑着揭开食盒,将几碟小菜和粥饭端出来,“我瞧王爷这一天,也没怎么进食,不如留下来用饭,也正好陪姑娘解闷儿。”   水溶原本觉得尴尬,迫不及待想走,这一来倒不好回绝。紫鹃又忙给黛玉递眼色,黛玉心里存着愧疚,语气终是柔和了许多:“要么……王爷也用顿便饭?”   水溶心绪起伏,犹豫着话已出口:“也好。”   此时暮气沉沉,也到了傍晚掌灯传蜡的时辰,花梨炕桌上,虽摆了些精致菜肴。黛玉向来吃得少,水溶也没什么口腹之欲,两人各怀心事,都觉得索然寡味。   坐了无言以对,黛玉起身道:“既然不合王爷胃口,我叫紫鹃撤了,换一桌新的来。”   “不用了……”水溶蓦然拉住她,柔声劝道,“你身子才见好,应该多补一补,坐过来些吧。”说着伸手招呼她坐下。   他原本性子闲淡,心里就算再不是滋味,面上也是沉静如水。舀了小半碗稀粥,又将药汁混进去搅匀,道:“我自小不爱吃药,每次乳嬷就拿这个法子哄我,吃惯了,倒也觉得颇受用。”   黛玉望着那碗里的东西,只觉得胃里翻涌,摇了摇头。却听水溶不紧不慢说:“你若能把这碗粥吃完,我就救他。”   没来由的一句,黛玉听得糊涂,人却不糊涂,只当他是拿自己打趣,不觉冷下脸来。   水溶见她面含薄怒,待要发作又不好发作,那神情活像被惹恼了的狸猫儿,煞是有趣好看。他暗地里想笑,却不由扳起脸道:“不明白么?吃了这碗饭,去救宝玉也好,去刑部打典赎人也好,我全都依你。”   黛玉闻言抬头,半信半疑地看他,心里盘算着“这人打的什么主意”?当初贾赦贾政登门求救,门槛都不知踏烂了几回,他铁了心就是不见,突然间怎么就转了性子。   水溶早知道她疑心惯了,也并不要她信什么,随手抄起案上的粥碗,拿过了匙子慢慢调羹。那荷叶碗其色如卵,是前朝官窑魁首的汝窑烧造,内壁施以天青釉,衬得碗里粥色莹润,几瓣枇杷果肉,一片薄红青粳,极是好看。   “还不张嘴?要本王亲自喂你么?”   黛玉一愣,尚来不及说个“不”字,温热的汤勺已送到她唇边,她只觉得不自在,转脸便欲躲开,谁知早叫他捉住了手臂。两边僵持不下,进退不得,水溶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,哪里伺候过别人,立时微蹙了眉头,面上便有些挂不住。   “再躲?再躲,我可要变卦了……”   这话比那圣旨还灵验,黛玉梗着脖子,果然不敢再造次。一张俏脸气得刷白,转眼又火辣辣的,奈何推脱不过,赌气似的吞了一口。也不知什么缘故,这羹汤拌进药里,滑香生腻的很,倒也十分受用。   “多吃点儿,不然传出去,我这偌大的王府,越发连个人也养不胖了。”   黛玉淡淡应了声,却不答话,一路低垂着眉眼。无意中嗅见他腕底的茶香,清幽如漪兰,那暗暗浮动的旖旎意味,竟觉得衣香鬓影,一时撩人欲醉。   水溶有些想笑,他做事素来有计量,难得今天兴致起来,不知不觉挑起嘴角,连眉梢都舒展开来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发现内子、内人、贱妾、拙荆都是正妻的称谓,妾侍之类的谦称,根本找不到。 如果谁有确切资料,麻烦告诉我,先谢过了。 这两天在构思结局,跟以前有点小出入,于是我很惆怅的跟朋友商量,她一听就炸了,很严肃的说:“如果老曹知道你这样糟踏他的设定,非呕血三升不可……”   ☆、拾柒   水溶有些想笑,他做事素来有计量,难得今天兴致起来,不知不觉挑起嘴角,连眉梢都舒展开来。这一笑并不如何,只是眉宇间那一团清朗朗的光彩,说不出的风流蕴籍,当真万分蛊惑人心。   黛玉看着他,不由得发怔,好一会方才缓过神来,只觉心如擂鼓,颊上涨得厉害,她也不知怎的,将那碗往前一推,低声道:“这是什么破劳什子药,苦成这样还能吃?”   水溶接过碗来,亲自尝了一勺:“哪里苦了?我吃着正好,快别胡闹了。”   黛玉眼看他把那勺子放入口中去,含在唇间吮了吮,黑沉沉的瞳子里波光如镜,神情似笑非笑,颇有些戏谑的意思。黛玉脸上腾地红了,一想到自己也用过那勺子,便局促的慌张起来。   “唔,紫鹃这丫头手艺真不赖,难怪你胃口这样刁。换个清贫人家,还真是消受不起。”水溶惬意地眯起眼,慢慢咀嚼回味,仿佛意犹未尽似的,一忽儿问她道,“咦?你怎么还不吃,莫不是……嫌弃我脏?”   黛玉瞟了他一眼,欲言又止,心道:好话歹话都叫你说尽了,还来问我做什么?   碍着他先前的承诺,黛玉迟疑了一下:“我素来吃药,都配惯了糖腌的卤子,今日胃里犯苦,实在吃不下。”   “原是为了这个,你怎么不早说?”水溶倒笑了笑,“本王府上有一味洋糖,比什么桂花、槐蜜的别有滋味,你或许没见过。”   黛玉心中纳闷,早先宝琴从西洋回来,除了珠光宝器、臻赏玩物以外,也没听她提过什么洋糖呀。   见她半信半疑,水溶只得板起脸孔,摸着下巴道:“你不信?也罢,巧在我随身带了点,不妨让你见识见识。”说着便从袖中取出来,攫在掌心里说,“这糖千金难买,你且把眼闭上,才能品出其中滋味。”   黛玉不懂他所指何意,但见那深不见底的双眸,在烛火下流转动人,几乎不可逼视。她便闭上眼,生怕泄漏了心事似的:“我当是什么好玩意儿,也值顾……”   话没说完,唇已给什么堵上来,她只觉得昏天黑地,耳内嗡嗡响成一片,意识也逐渐不清明了。他的双唇削薄,像两片无色的软玉,挟带着冰凉颤抖的呼吸。如蜻蜓点水一般,时轻时浅,却能掌握的恰如其分。水溶的手臂猛然用力一紧,怀中蜂腰匀亭,软绵绵地没有什么力道,他越觉得难以自恃,益发不可收拾。   这么静静吻了一刻,他才松开手来,在她耳旁呵着气:“这糖滋味如何?本王没有哄你吧。”   黛玉顿时侧过脸来,似乎有些怔忡。若不是唇上残留的余温,她几乎要疑心那些光景,不过是春宵大梦一场。风骤起,吹得形影摇动,烛火映着绯红的帷幕,起起伏伏,沉浮来去。她曾经以为,心既然已经死了,便不会再有任何念想。如今身陷囹圄,不期然却碰见了这个人,偏又生得这样面如冠玉双眼俊,两眉入鬓常清。   江河若能倒流,世事若能重来,她情愿从来没有遇上他,没有明僚过他的心意,也不愿这样日复一日,明明瞒不过自己,却偏要这样冷着他。   她只那么站着,心里清楚地知道,再往前一步,便是万劫不复。   “你……不高兴?”水溶看她神色不对劲,觉得一记耳光随时会抽到自己脸上。他这时反倒不好意思起来,有几分狼狈地咳着,斟酌下来该怎么解释。   “那个……那个……”他搜肠刮肚的,也没找到什么圆通的话来说,逼得急了才道,“我以为,夫妻之间不算逾礼,何况我们都……”   “王爷莫非是穷极无聊?来戏弄我?”黛玉突然直起身,定定瞧着他,“戏弄我也就罢了,给人看见了算怎么一回事?”说着夺过桌上的粥碗、勺子,不分青红皂白就掼了出去。   只听水溶倒抽一口气,尚来不及捂住砸痛的鼻尖,热淋漓的汤水已经溅了满身。他本来是个极重洁癖的人,眼下只好苦笑,可怜了这今早才上身的白缎蟒袍。   “好好的,又闹什么脾气?算是本王错了,本王这厢给姑娘赔礼,总成了吧?”   “用不着你假惺惺,欺负了人,倒装得没事儿一样,早知道你没按好心。”黛玉犹自不解气,又从床上寻了枕头,一股脑往他怀里砸。水溶知道她拗起来谁也拦不住,只得轻轻拍着她的背,一面柔声细语地哄着。   “你看,这病才见好,千万别又哭伤了身子。”   黛玉仍不依饶,一行眼泪不听使唤的淌了下来:“我死我活,与你有什么相干?”   “这是什么话!”水溶顿时起火,他这一生百依百顺惯了,向来没怎么跟人赔过不是,如今能忍辱服软到这般地步,已经实属难得。他从袖中取出一方绢帕,替她搵去眼泪,道:“哪有人成天把死挂嘴边儿,有我在,你要长命百岁的活着,便是死了,上天入地我也要把你找回来。”   黛玉听了,扑哧一声,破涕为笑道:“好不要脸,王爷真以为自己是临邛老道,能上穷碧落下黄泉不成?只怕到了那时候,你寻到了,我也决计不肯听你摆布。”   “哦?”水溶象撞到什么趣事般,咬唇笑了一下,“那不妨试试看,你能拧过自己的菩萨心,还是逃得出我这如来佛的五指山?”   黛玉不想让他说破,带着点窘意悄悄别开了头:“时辰不早了,王爷明儿还要上朝,扰的你劳了半日神,回去歇着吧。”   相处了这些天,她的心性、喜好,水溶都摸得十分通透。当前也不等她开宗明义的下逐客令,便起身告辞:“也好,你只管安心静养就是了,若是没什么急务,我明个再来。”   晚来风声大作,竹桐乱影披拂,更觉秋寒侵人。百无聊赖地掩上门,黛玉将散发捋到耳后,从鬓边取过一丈青,闲闲拨弄着灯上的烛花。火苗不声不响地烧着,照在她泛红的颊畔,怅望地出了一会儿神,也不知思索着什么。   门扉“咣”地打开,四下里顷刻静了,险些扑灭台上的烛火。   “姑娘,这会子发什么癔症?”紫鹃脱了蓑衣,一面从盆里拧了手巾,擦净脸上的雨屑。黛玉缓过神来,见她浑身衣裳都滴着水,不禁猛可里吃惊:“外头下雨了?”   “可不是,你听越发急了。”紫鹃跺了跺脚,拿过柄绿绸的青油大伞,径自撑了出去。   “哎,这么晚了你还不乏,跑出去作死么?”   “我死了倒不打紧,那位主子爷可不能淋着。”紫鹃推门笑道,“我刚在花廊碰上王爷,见他淋得跟什么似的,浑身都湿透了。他那么单薄的身子,怕是会作出病来,姑娘怎么连把伞也舍不得给人家?”   “这话好糊涂,我又不是他的差使丫头,他爱怎样便怎样,关我什么事?”黛玉别过脸去,望着窗外绵延如晦的雨势,唇边不经意浮出一点笑影,“别管了,叫他淋着去。”   等紫鹃送伞回来,已近人定,黛玉倚在西窗底下,随手捞了本闲书,漫不经心地翻着。紫鹃将被褥铺陈好,床榻内外又扫了一遍,几番督促她休息,黛玉都浑然没有动静。   “快二更天了,姑娘还是先歇着吧。”   黛玉嗯了一声,停了半晌,自言自语地说道:“你刚才去,他有什么话没有?”   紫鹃已经拾掇停当,正准备宽衣卧下,这才知道是问自己:“除了交待些家常话,也没见说什么。对了,王爷叫我转告姑娘,他答应过的,一定算数,请姑娘务必放心。”   黛玉在心里漠然地想,我有什么不放心的?   她长久地沉默着,亦不吭声,紫鹃等了一刻,从帐子里钻出头:“究竟出了什么事?”   “他已经答应我,过几天救宝玉出来。”   “啊?”紫鹃失声大惊,赶忙又捂住嘴,打量了四周无人才道,“可是……可是,私放刑囚是大罪,万一这事漏了出去,别说是宝二爷,就连他这个王爷都保不住。不成不成,这也太险了!”   黛玉头枕在窗帷上,望着那盏茕茕残灯,暗吁了一口气:“我想他,总归是有法子的。”   “便是真救出来,又能怎样?”紫鹃隔着床帐,闷着声音道,“人活一世,不过是图个逍遥快活,若是总被那点事儿捆着,也忒无趣了。我说句不应当的话,姑娘对宝玉心太重,好歹分给王爷一点,也不至落到这个局面。你病了这些天,王爷可是寸步不离地守着你,我打小跟着姑娘,没见过一个象他这样真心实意待你好的人。你但凡回一回头,哪怕是骗着他,让他心里好受些,也算有个盼头。”   黛玉原本想把灯剔亮一点,不知不觉,拿着蜡剪的手一抖:“你这蹄子,还越发来劲了。”   紫鹃吃吃的笑:“姑娘也别嫌我啰嗦,有些话在心里闷一辈子,不妨说出来,大家都舒坦。”   黛玉听到这话,满心都不是滋味,她猛将窗子推开,冷风呼地灌了进来,只闻雨声恻恻清响,如骤打新荷。雨丝被风吹赶着扑在脸上,带了微凉杂缠的寒气。一绺留海散下来,在她眼前拂动着,仿佛那人还没有走远。黛玉拢了拢散发,似乎能感受到他的气息喷在鬓畔,耳根麻飕飕的,就火烧一般地热起来。   “我在扬州时,曾经有个癞头和尚,说我命中不合时宜,万事难以和顺,便要渡化我出家,否则这一场病也不能好。我爹以为是不经之谈,也没理论他的疯话。如今看来,他说的一点不假。以前我不知轻重的很,总想着,这天底下连喜欢个人都不自在,倒也白活了。可真是遇上了,心里头却极不快活,象一张看不清的网,以为能挣得出来,其实……”   她顿了一顿,硬生生将后头的话咽下去,转念又道:“算了,和你说这些做什么?”   紫鹃摇头:“依我看呀,姑娘是心太闲了,才琢磨这些自寻烦恼的事,旁人怎么看不要紧,切切不能委屈自己就是了。”   黛玉不禁默然,这一下任自己再能言善辩,也是无话可说。帐子里闷着不作声,只听紫鹃翻了个身,已经沉沉睡去了。彼时更深人静,无形无边的绝望涌压过来,如此的阴和冷。她挽起袖子往砚台里添了些水,仔细地研开墨,忽然想起一首唐人小令。   “千万恨,恨极在天涯,山月不知心里事,水风空落眼前花……”   笔尖在纸上顿住,一滴浓稠如夜的墨,慢慢洇了开,后头那句“摇曳碧云斜”,便再也撑不下去。她看着那个“水”字,隔窗听见外头的疾风骤雨,心也快要沸腾起来一般。   长恨此身非我有。她摇头笑了笑,遂拿起纸来,向灯上烧了。   天色渐渐泛白,照得窗纸上朦亮一片,屋子里的火盆哔剥轻响,依然生得极旺。   忽闻几声咳嗽,罗氏手里护着火烛,急忙循声进来:“王爷?”   守在榻边的几个小厮,本来已经困的眼皮打架,这会儿听见动静,一个激灵爬起来,渴睡也立竿没影了。罗氏撞见这情形,自是气得怒极交加,指着他们道:“王爷病成这等样子,你们都不知道护着,莫非偌大一个府,养的全是吃干饭的闲人?”   小厮们跪在那里不敢抬头,却听她继续盘问:“昨天晌午,是谁当的值?”   “是……是京儿。”   那个叫京儿的被她骇了一跳,早吓得浑身哆瑟,连连叩饶。罗氏转脸向着他,方道:“你现在知道悔了,早起为什么把我的话,都当了耳旁风?”   “奴才着实冤枉,是……是王爷不让跟着,等奴才赶去送伞,王爷他已经淋成那样了……”   罗氏嗬地冷笑:“依你说,都是主子的不是。这样庸碌糊涂的东西,拖出去杖二十板子。”京儿心下大急,忙向前膝行两步,连嚷着:“娘娘饶命,小的知错了。”   “咳……咳……”就听紫绡床帐里一轮急嗽,水溶探出半只手,无力地挥了挥。   “也罢了,这事不赖他,是我遣他先回来的。”   京儿听出话音里有松动,立刻如蒙大赦,磕头如捣蒜:“多谢王爷成全。”   既然水溶有意庇护他,罗氏也不好再多事,只说:“杖刑免了,罚他半年的例分,贬到薪伙房去。这两天谁再敢偷懒儿,我第一个饶不了他。”   摒退所有人,罗氏才盛了碗药过来,水溶背抵着床头,雪净的脸庞白得吓人,显然这场病来势不轻。好在料理的及时,他又是个无事喜静的性子,调养个三两日也无碍。   “不是妾身多嘴,王爷也太不珍重了,往年没病都招来三分病,这好端端的,又去淋什么雨?”罗氏吹凉勺里的药,送到他近乎失色的唇边。   “不过是几个喷嚏,又要不了命,喝完这药,发一发汗就好了。”水溶笑的轻而恬淡,颌下裹着厚厚地貂裘,那雪貂毛白如雪绒,更趁得他脸上没什么精神头。   “你也别瞒我,自个那身子怎样,我怕比你还清楚。”罗氏替他掖好被角,转而蹙眉叹道,“这个林姑娘也真不懂事,如今惯着她,越发的没了分寸,连王爷都放不到眼里。”   水溶微微一笑,声音从容如常:“她还是个小孩子心性,不必一般计较。”   “也怨我糊涂,只想着找个可心可意的人儿,为王爷延续香火。眼下看来,却也是个难事。”罗氏握住他的手,只觉得指尖冰凉,慢慢地辗转焐热。“快到十月初八了,老太妃的寿辰,她不去总归不好,领去让老太妃见了,也算堂堂正正认了这个儿媳,成天这样瞒着,总不是长久之计。”   水溶过了片刻,方才点头:“难为你想的周全,老太妃那边你多帮衬着些,过了这关再说。”   “可林姑娘那个人,性情乖僻的紧,恐怕她到时候不肯去,轻慢了老太妃。”   “这你尽可放心。”水溶扯了扯嘴角,蕴露出些微笑意,“只要她心里还有我,就决不会闹出什么大乱子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看官们久等了 早点没来,不过这回是甜点,正餐已经不远了 我给朋友看,她看了一半就大呼肉麻,说水溶让贾宝玉上身了,终于撕去他假正经的面具,露出灰太狼本性……其实这章的回目,应该改成“古有贾琏戏凤姐,今有水溶涮黛玉” 林姑娘终于思春成疾,夜夜失眠了~O(∩_∩)O~ 王爷你好坏……   ☆、拾捌   待得老太妃的寿辰,已经是临冬时分,数日悱悱不去的阴雨,也算扫去一空。老太妃岁数大了,终日抱守着青灯古佛,甚少听见鼓乐之声。府里索性叫了戏班子进来,在内堂外搭棚设台,张罗了一场酒宴。   虽是贺寿,当真来得人也不多,只请了几户熟客。席间谈笑晏晏,气氛甚是欢快。水溶自从病愈以来,难得开荤,少不得被拉来凑趣儿。一通热闹过后,乐善郡王领着众人来敬酒,这头一桩,自然是说些应景的吉利话。老太妃听了,乐得合不拢嘴,便任由着他们顽去了。   “王爷今天做东,赏我们个脸儿,把这一口酒喝了。”乐善郡王是个急性子,说着命人换了大台盏来,亲自斟给他。水溶不谙酒力,吃了两杯自觉犯沉了,忙笑道:“你们闹罢,我现在头疼的紧,赶去换身衣裳再来。”   “不成不成,你这一去哪还有谱儿,乖乖喝了再走。”说完摁着水溶就要强灌,旁边的罗氏坐不住,想赶上来解围,乐善郡王作势要挟道:“你再推三阻四的,我可要灌嫂子了喽!”   众人听罢都伏在案上,笑得前仰后合,连连直不起腰来。邻桌的陈也俊咂着嘴,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,饶有兴致道:“就你那花花肠子,打量旁人不知道,真把王爷灌醉了,岂不白教你笑话了去?”   乐善郡王被他看不过,挠了挠头,笑道:“你们只管欺侮我怎的,可惜我不是女人,我若做了女人,定教众位害了相思,死在当下。”   陈也俊揉着鼻子,说:“你便不是女人,我也无时无刻舍不下呀。”   合座哗然,众人愈发大笑,只听“噗咚”一声,韩琦已经满脸晦气地栽到酒坛里,身边的小鬟赶忙搀起来,另捧上银盆和巾栉。韩琦大咧咧地擦了脸,呸了两口,方把窃笑不止的陈也俊推到一边:“出去出去,就你们俩瞎闹腾!”   水溶看在眼里,也自笑起来:“闹够了没有,我正经是教你们闹乏了。”   罗氏怕他胃口不开,酒劲上来堵了心,早让人预备了青梅羹。等汤端上来,又忙着为各家布菜,忽听定城侯谢鲸道:“听说王爷纳了一房妾室,怎么不见请过来,一处热闹热闹?”   水溶停住手里的筷子,淡淡地道:“侧室而已,不便出来待客,况她身子不好,也见不得风寒。”   果然老太妃起了疑心,立刻沉下脸:“这是几时的事?怎么不早知会我一声。”   众人觉出氛围不对,便都收敛了笑容,没有再敢出声。罗氏却十分沉得住气,夹了块面儿攒的鹅脯子,放进她碗里,这才神色自若地道:“这有什么要紧的,原是妾身的远房表亲,家中有个适龄的女儿,我怕她门第寒怆,没什么根基,一时没敢答应。岂料那姑娘当真了得,比画儿上的人还标致,在外宅养了数月,这才纳进家门没几天。”   “既这么着,也没什么害处,只别招惹那些狐媚魇道的,我老了,也不管你们年轻人的事。”老太妃叹了口气,忽想起罗氏这些年尽得孝道,拍着她的手背,说:“倒是委屈你了……”   罗氏摇头陪笑,有意无意回望了一眼。水溶被她眼风这么一扫,自然清明的很。   那情形仿佛在说:“帮你圆了谎儿,该怎么谢我呢?”   众人正觉如释重负,老太妃放下羹碗,不由夸道:“这梅子汤果然好,去派人把那孩子领来,今儿吃的是团圆饭,冷落了她一个人,倒显得咱们不省事。”   “是。”水溶抿了嘴唇,但终究也没说什么。   旨意传到的时候,黛玉正在屋里埋头临帖,两名小鬟掀开帘子进来,据实禀了一切。   她耐着性子听完,停了半晌,倒仿佛叹息似的,把纸揉成团道:“好不容易得闲,眼看又搅和了,回去说我身上不适,仔细把病过给人,就不去凑热闹了。”   紫鹃怕她话里漏出怨意,给人拿住错,再生什么事端。悄默声把镇纸笔洗收了,边劝边道:“去吧,别让王爷作难,去说上两句话,偷空再回来也是好的。”   黛玉吃不住劝,渐渐软下心来,竟不知道从何拒绝。紫鹃见她默不出声,便以为答应了,当下开镜理妆,一时也找不出胜华、步摇那些像样的首饰,只将乌浓浓的发用水蓖过,撷了枝玉簪花压鬓。紫鹃举着镜子,让她看反髻背后的样式,她从那大铜镜中,第一次看到自己挽起发来,作婚后出阁的装扮。   这就是……嫁过人了麽?忽然想到这句话,心底沉甸甸的,独不知道为何,却没有半分欢喜。   从苑子到正堂也不远,只是要穿过重重的垂华门,由那一对侍儿引着,早有小僮派来接应。因为是女眷,堂上拉起一挂软烟罗,以用来避人秽目。乐善郡王等人伸长脖子,也只瞧见杏色的裙裾荡漾,一角儿闪过,步履微有婀娜之态,帘子落下去,什么也没有了。   等到黛玉进来,老太妃早隔着帘子觑见了,才知道所言不虚。罗氏端然坐着,掩了嘴笑:“怎么样,我没说假话哄太夫人吧?”   黛玉见了礼,老太妃拉过她的手,细细打量一番说:“怨不得溶儿看上她,只怕庙里的关帝爷见了,也要动心呢。”   “妾身若生成个男人,定要娶回家去,断断不能便宜了王爷。”   “瞧你这话酸的,吃起新人的味儿来了!”老太妃甫一说出口,惹得众人均窃窃而笑。罗氏被戳到短处,真正搔到她心坎上,满脸涨红地斥道:“太夫人为老不尊,真是气煞人了!”   黛玉向来不爱说话,也不理会那些规矩礼仪,只坐在旁边的罗汉榻上,始终无动于衷。老太妃看她微寒嬴怯,浑似不能胜衣的模样,便关切的问:“得的什么病,拖了这么久还没好?改日进宫寻个好太医,给你仔细瞧瞧。”   她正想说不用,身边奉茶的老嬷子笑道:“哎呦喂,莫不是有……喜了?”   罗氏手里那碗盖茶,不由自主晃了晃,老半天才端平。面色如常依旧,她仿佛没听出话中之意,只随意敷衍了句:“天都快黑了,还不开锣上戏?崔嬷嬷,你过去瞧瞧,别让客们等急了。”   那老嬷子自知说错了话,再不敢在她面前造次,谨然就退下了。不出半盏茶的时辰,命人撤了挡眼的屏帐,伴着嘈嘈切切的丝竹歌管之声,伶人戏子才甩得水袖,款款而上。   黛玉让她们这么一搅,也没甚心思看戏,眼看天色黯淡下去,倦得人打不起精神。那鼓声越发急了,后头像有人追赶着般,一槌一槌落在她心上,黛玉渐渐持撑不住,只想找个借口,趁人不备就赶紧回去。这时,水溶在远处看见了,心里惦记着她,便借着给老太妃请安的名义,走到后堂来。   “瞧你这王爷当得,放着好好的戏不看,又来凑什么热闹?”   “前堂人太吵,不如这里清静。”水溶未动声色地淡淡一笑,拣了个空缺,在黛玉身边坐下。黛玉顿觉不自在,刚一想动,就被他暗中捉住了手腕,说什么就是不肯放开。心像被阴柔的小火苗燎过,灼的人难以忍耐,她很想躲,可惜已经没有地方躲了。   台上锣鼓喧天,那场戏有如斯之长,仿佛永远也唱不完。两边僵持良久,互都不肯退让,黛玉只得转过脸来,还待想说什么。水溶的目光已经让台上吸引了去,怃然撇了唇角一下,却是毫无笑意。   “想你千里迢迢真是难得到,我把那呀,一杯水酒表慰情……”   此时演的是出《珍珠塔》,这种南戏不常有,众人兴致勃勃地听着,偶尔爆发出几句不相称的喝彩。扮小生的年纪不大,生得倒十分俊俏,眉眼过分娟秀了些,竟透出几分女气。黛玉看了半天,觉着有些眼熟,就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。她向来瞧不起这些风月戏子,也没真的留心,只是这腔板拿捏的很好,听起来哀绵婉转,倒也合了她的心意。   “与你是一别无料到两载外,害得我么,望穿双眼遥无音。曾记得面联姻缘在那松江上,说到相逢片刻九松亭,把你再三款留尔再思行,即便留住尔的身躯,也留不住你心……”   这一段唱词似嘲似怨,起承转合之间,不失为上乘的折子戏。黛玉听着听着,心里渐渐生出寒意来,几般思潮反复,不禁黯然的想:“这人哪,到底有什么值得生死不渝的?”   只是一愣神的功夫,腕上握的那只手,又紧了几分。掌心的肌肤沁凉,如能蚀骨似的,竟是毫不顾惜了,紧的让她有些吃痛。台上惊天动地的锣鼓,台下鼎沸喧嚣的人声,都远远地飘走了,耳根只有一缕极淡的呼吸,又像是喟叹。   坐在她身侧的水溶,依旧喝茶听戏,跟人说着浑不着边际的话。   “这是什么戏,怪声怪调儿的,大喜庆的日子,谁爱听这个?”老太妃拈了块点心,漫不经心地送到嘴边。仿佛那点心也吃腻了,咬了两口,便抛到盘里再不理会。   罗氏悄悄使眼色,让人换了一碟金丝糖核桃。这才道:“难怪您听不惯,这是南边儿新传来的,不比昆山、弋阳两腔,只有苏州的师傅会唱,别地方还请不来哩。”   老太妃摇摇头:“这戏文也不通的很。都说三十三天离恨最高,四百四病相思最苦,倒有谁真见了?纵是见了,也是薛仁贵负了王宝钏,蔡伯喈弃了赵五娘,可见天底下负心薄幸的男子,都是一般无二。有几个真肯焚琴煮鹤,立誓再不娶的?”   “是哪,这人死都死了,最多不过是撮土为香,还能怎么着呢。”   罗氏笑了笑,回过头来问黛玉:“妹妹爱看哪一出?我叫人点了,也好凑个热闹。”   黛玉瞧了她一眼,慢慢说:“对不住,我向来看不出好歹,白听了这些年的戏。”   罗氏被噎得没话说,看着她那远山般描画极淡的眉,转而笑了笑,亦不再搭腔。   水溶知道她性子最刁钻,也不与计较,只替她答道:“趁着热闹,换一出《拜月亭》吧,拣好的唱来,别扫了大家的兴。”   黛玉不过略坐了坐,便借身上困乏请辞,老太妃也不留她,只派了两个侍儿跟着,一路出了后堂,往曲曲折折的空廊下走来。直到再听不见里面的喧嚣,她才喘了口气。急忙撩起袖子,看着那微泛淤青的手腕,依稀还能感受的到心口噗噗直跳。   偏生那侍女眼尖,一下就看到了:“嗳呦,姑娘你这手……”   “不妨事,方才喝茶磕到了,也没什么要紧的。”黛玉将腕子遮住,不动声色地朝前走。可能是走得疾了,臂上的两只翡翠钏子叮当作响,像是急管弦索,阵阵撞进心里去。   侍女跟在后头笑:“姑娘现在是有身份的人了,万事要当心,不然可有人心疼呢。”   正说着,前面的月华门洞外,一个高挑清瘦的身影闪了过去,那样挺直的肩背,分明再熟悉不过。黛玉犹记得今天席上,水溶穿了件夔青纹的素色袍子,眼前是绝对不容错认。小侍女张口要唤,年龄大的却狠劲拧了她一把。   “别叫!你没看有人跟着呢麽?”   小侍女放眼望去,果然水溶身后紧跟着一名男子,两人形貌酷肖,不正是唱《珍珠塔》的那个俊脸小生?黛玉心里没来由的一沉,突然想到从前贾府里,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些秘闻丑事……手心浸出一层冷汗,她呆呆地站着,骤然觉得天旋地转,什么也不敢想了。   “姑娘?你还好么?”那年龄大的瞧她尚自失神,隐约觉出不对劲,黛玉微醒悟过来,心已不觉灰了大半,只是反反复复,无不悲恸的想:我可真是傻……   “我好的很,你们回去罢,这点儿路也不远了。”她双唇发颤,连声音都在轻微地抖着。侍女在背后连声的迭唤,她也不理会,一个劲逃似的往前走。可到底还是不甘心,猛然又停下来,默默沿着游廊曲桥往回走。   “唉——”只听一声悠长的叹息,那两个侍女果然没离开,拣了临水的美人靠坐下。   “咱们这个王爷,什么都好,就是唯独这一桩。你说女人也就罢了,这男人和男人家,到底算哪门子事?”   “你这死蹄子,上哪里听来的?背地里议论主子,仔细被撅了舌头!”   “可不是么,这阖府上上下下,能瞒过谁去。先是跟忠顺王争蒋相公,这又为柳相公得罪了薛大爷,不晓得和那贾府的二公子,还干不干净呢。”   “嘘!”那个大的极激灵,赶快捂住这个的嘴,“你小声点,休在这里胡说八道。那有什么稀罕的,自古分桃断袖都是家常事。以咱们爷的品貌,这世上再难寻一个,养几个戏子原不算什么。何况你情我愿的,谁又没拿刀辖制着谁。”   “倒是可惜了林姑娘,这才进门没几天,就……”   “那依你看,王爷对谁的心最重?”   “我说……你打听这些做什么,横竖也落不到咱们头上,还是你这蹄子思春,也想嫁女婿了?”   “好哇,看我今儿怎么拧你的嘴!”两人嘻嘻闹闹,等她们追赶着跑远了,一只纤秀的履鞋,才从回廊拐角现了出来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让大家等急了,我实在太龟速,羡慕那些日更万字的 《珍珠塔》是越剧,而且是近代才有的,放到这里其实不合适,这段引用的是范宗沛的《摆渡人之歌》里的评弹歌词,因为太喜欢了,也能融进剧情里,就拉来先用。我买了本《古典剧曲鉴赏辞典》,发现没一个戏能用得上,只好拿这个凑数了。 至于水溶和谁约会,先卖个关子……   ☆、拾玖   日头渐渐西斜,角楼上的梆子敲响了,已到了晚炊时分。外头零星的灯火,隔着蝠花窗扇,依次粼粼地亮了起来。重烟楼台罩在夕阳里,象镀上了一层澄光,倒映出海市蜃楼般浮艳的缩影。   戏也该散了吧?紫鹃在屋里踱来踱去,想起来便觉得闹心。按道理是早该回来了,又怕那边传晚膳,少不得要留下作陪。她人生地不熟的,也不敢随意走动。   正在此时,派去打探的老仆,从外头赶来报:“戏一早就散了,都说没见着林姑娘,该不会……路上贪玩误了时辰?”紫鹃不等他说完,就知道坏了,连忙趿了双鞋起来,顺着青石漫成的小道,一路上边喊边寻。   绕过假山,入耳充斥着潺潺的声响,连日来的淫雨天气,溪涧里涨了水,晚霞那抹眇淡的影子,荡漾起细碎的金光。也许是天晚的缘故,这里并没有人,偶尔几声秋蜇的低鸣,更显得寒浸浸的。紫鹃沿着河道向前,走了几步,果然山石崖畔背后,远远望见了一个人。   “姑娘。”紫鹃喜极交加,悬了多时的心,这才算放了下来。   黛玉应了一声,却没有半点喜色,望着绿沉沉的水面,也不动弹。紫鹃对她这个样子早已看惯,只当什么事不舒心,又不自在了。便问:“姑娘还没用饭麽?我怕席上的菜吃不惯,叫人炖了燕窝粥,正等着……”   “紫鹃,你跟我也这些年了。”黛玉不徐不躁的打断她,“按理,你是贾府里头的人,不比雪雁是从扬州带来的,贾府一散,咱们主仆的缘分就断了。我念你端正老实,有些话闷在心里,一直舍不得与你说。”   紫鹃听她从未如此温存的语气,也吓了一跳:“姑娘……你莫不是……要撵我走?”   黛玉握住她的手,碜凉虚弱的指头,好像从冰水里捞出来的:“你也大了,该到任事的时候了,我想设法求王爷,给你找户人家,富不富贵不要紧,重要是夫妻和睦,平平顺顺的过一辈子。”   没等她说完话,紫鹃一下子惶张起来:“不,我哪儿也不去,什么真家假家我不管,紫鹃的命都是姑娘的,姑娘要嫌我,我就真没活路了!”   黛玉摸着她的头发,道:“傻丫头,难得你有这份心,我现在自身难保,能济什么事?你尽心伺候我这些年,自己难道没有半点主意?”   紫鹃慌了手脚,扑到她膝边跪下:“姑娘,我要是存了别的心思,叫我立刻就死了。”黛玉摇了摇头,颇有些自嘲的笑:“跟着我有什么好处,你以为这里还干净?”   没曾料到她这样说,紫鹃倒一时没了话,透过翠影稀疏的溪面,几片叶子慢悠悠晃下来,打了个旋儿,刹那从眼前又漂远了。那样轻薄的月色,不知是眼里闪着迷懵的水光,还是怪自己看错了。   “这消息当真可靠?”水溶迟疑了一下,声音都微微发涩。   柳湘莲脱掉外衫,在脸上胡乱撸了一把,板着面孔说:“千真万确,刑部的诰示都张出来了,只等着榜文一下,就开刀问斩!罪名倒不清楚,我听赖尚荣说,是忠顺王暗中做的手脚,说贾政父子拟了首什么《姽嫿娘子诗》,糊里糊涂的就扣了个‘聚众谋反’!”   “这不是冲着他们,是冲我来的……”水溶截断了他的话,强作镇定地合上眼。   “王爷你知道,我学问不成,对这些拐弯抹角的争斗也不上心。三姐死了以后,我本打算跟贾家恩断义绝,再不管他们的烂摊子。碍着宝玉的情面,不忍心看他受罪,这才联络了贾芸、倪二他们,等凑够了银子,想法子把他赎出来。谁知道,出了这么个岔错……”   他咳声叹气,一拳擂到镜面上,那西洋镜瞬时裂的粉碎,映出千百个清丽无瑕的人影。此时卸了戏妆的柳湘莲不比白天,没了油彩遮脸,人倒显出几分秀拔。   水溶在他肩头拍了两下,安慰道:“你且别急,这事还得我做主,毕竟离行刑还有段日子,现在想办法,一切尚还来得及。”   “什么法子?”柳湘莲心里“咯噔”顿了下,紧切地看着他问。   “这法子虽险,不知能不能成。”水溶面朝着窗外,用极轻慢的语气道,“你明天去找冯子英,我会专程写封手信,让他从牢里提个死囚,连夜送到狱神庙去,晚了就行不通了。”   “你是说……到时候,让人替宝玉受刑?”柳湘莲略微吃惊,露出些讶然之色,片刻后他想明白了,还是颇为忧心,“可这,这能行得通么?万一被眼线盯住,走漏了消息……”   “那就要看他的造化了。”水溶吐了口气,展开眉头,“总之这事儿啊,宜早不宜迟,你们尽早着手,出了什么差错,都一律推到我身上。想这个北静王的名头,或者还能派上些用场。”   “王爷!”柳湘莲僵硬地退了一步,单膝跪地道:“当年我在雍州闯祸,多亏王爷相救,如今你身边局势未明,我愿留在京中,一旦有什么动静,也好有个照应。”   “都是自家兄弟,说这些太见外了。”水溶将他从地上捞起来,展颜笑了笑,这样的笑仿佛是风流云散,让原本神情忧郁的脸上,有了一抹春水破冰之感。   柳湘莲看他脸色稍缓,便仗着胆子道:“王爷既然拿我当兄弟,有句话,我不得不说。宝玉的事情,我以前也听过一二,你这样不声不响抢了林姑娘,等宝玉出来,怎么跟他交待?”   这样简单的一席话,却像把刀子,毫不费吹灰之力,猛然插在水溶心上,痛得他长久不能言语。是啊,该怎么交待?他也曾在心里,反反覆覆地问过自己,却什么也想不明白。难道说自己一生情之所钟,爱上的,到底是不该爱的人。这些天以来,只要这个念头闪过脑海,哪怕是吉光片羽的一瞬,都会压得他喘不过气,浑身便如刀刮似的,清冽冽的痛。   那一夜紫菱洲的月亮,那一卷绵长的地藏经,那么多无可压抑、羞于启齿的心事,到底该如何一刀斩断,说清道明?   “是我对不住他,等宝玉回来,只要他想要、只要我有,都会尽力的补偿他——”   “若他什么都不想要呢?”柳湘莲定定瞧着他,显然非让他听下去不可。   水溶想了一想,只得勉强低下头:“总不能要了我的命去。”停了停又道,“就算是他真要,我也认了。”   “好。”柳湘莲默然开腔道,“有你这句话,什么都不消说了。其实王爷的心境,我未尝不明白,想当年,三姐死的时候,我也伤心失意了好一阵子,可事到如今,心也就慢慢淡了。什么来生来世、天道轮回都是狗屁,纵是她活着,也再世为人了吧?她那么作践自己,无非是让我记她一辈子,这傻丫头,真是……”   “真是什么?”水溶撇了他一眼,唇边勾起薄笑,“最难消受美人恩,你是今天才知道么?她那般烈的性子,容不得你轻贱,也容不得你拒绝,所幸毁了自己的性命,好叫你后悔一生一世。这样狠的心肠,怕是连堂堂男儿都自愧不如。”   “我不怪她,只恨命,是命对不起我们。”柳湘莲推开窗,有鸟儿扑棱棱闪过,夜里空悬着一钩清冷的月,过了许久之后,才听他自言自语道:“起初在心里,我是反复恨过自己的,如果不是我的莽撞,一切都不会落得这样。可过了许多年后,我才想明白,做人大可不必如此辛苦,你若真心喜欢一个人,就该让她知道,纵情快意岂不更好?不然到死的那点悔悟,真是太迟了……”   “是呀,做人这么辛苦,自己受着烦恼,到头来有什么乐趣?”   两人各怀着心事,任那一片清辉穿窗入户,在地上投出虚淡的月影,只是无人言语。   “砰砰!”听见有人叩门,水溶先是一愣,隔门传来极小的动静:“柳相公,你要的酒菜已经备齐了。”柳湘莲大步过去,开门接了剔红食盒,抛给他几两银子:“干得好,回头再赏你。”   “来来来,我弄了一坛陈年的汾酒,咱们今晚吃个痛快!”   水溶看他开了封泥,苦笑着摆了摆手:“不成,我酒量浅,吃多了可是会耍酒疯的。”   柳湘莲也不啰嗦,先是一气痛饮,舔了舔嘴唇,道:“你自己才说活着辛苦,一坛子酒怕什么?我平日都是胡喝海饮,今晚敬王爷一杯,才不糟蹋了这好酒。”   水溶伸手接过酒盏,慢慢呷了一口,随后一饮而尽:“嗳,好久没这么痛快了。”   “怎么?”柳湘莲眉头轻佻,问道,“王爷身居万人之上,莫非还有什么不如意?”   “也没什么。”水溶看着手中把玩的碧玉斝,目光有些微醉意,“只是方才听你说纵情快意,想来这世上,得意的日子少,失意的日子多,总是被俗事捆着,竟从不能快意一回。”   柳湘莲“嗤”地一声笑起来,在他肩膀上拍了拍:“贵府上金屋藏娇,可享福的很呐,以王爷的好相貌,是得有个这样的女子在身边衬着,方不算辱没了她。再说……”他话锋一转,故意凑近了问,“唉,你老实告诉我,她心里还惦记着宝玉,是不是?”   水溶并不理他,自顾夺过酒坛往口里灌去,一气喝了大半坛,许是喝的太急快,冰凉的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,淋淋漓漓洒了满怀,他本不善这种狂饮,一连没头没脑的灌下来,有几分狼狈地咳着,呛得差点喘不过气。   柳湘莲看他这样,又是心疼又是想笑,只得挨过去坐下,伸手替他拍抚着后背,顺顺气息道:“喝不惯就别喝了嘛,这可好,真喝成疯子了。”   直到差不多尽兴,水溶才晃了晃酒坛,慢慢舒过来一口气,两道狭长秀挺的眉毛,忍不住皱起来:“这哪是汾酒,分明是三十年的花雕,亏你还有脸拿来糊弄我!”   没料到被拆穿了,柳湘莲“嗳呦”了一声,面上有些发臊,只得支吾道:“王爷饶命,小的人穷志短,都怪那该死的酒馆东家,说什么也不肯赊账,我只好……只好抱了坛他老婆出嫁的女儿红,那个呃……就回来了。”   水溶在他胸口狠狠捶了一拳,忍了几忍,自己也没奈何地笑起来。笑过之后,心中憋闷已久的淤气,终于畅快了许多。两人就着夜色,你一碗我一碗的拼酒,直到月沉星稀才散伙。   刚敲过了三更鼓,月色疏寒,隔着婆娑的叶影泼在窗纸上。烛花当风一摇,像是濒死挣命的人般,即将化为灰烬。忽明忽暗的光亮中,一支纤手执起了烛剪,腕上的翡翠钏子,泛起万般黯淡的碧色。   随着冷风吹进来,黛玉犹豫着放下剪刀,随手撂在烛台边上。听见外头挪动的脚步声,像是跑远了,她懒懒地道:“紫鹃,把门闩上,早些睡了吧。”   就听扑通一声,紫鹃仓皇地叫起来:“啊,王爷你……这么晚了……”   黛玉一惊之余,也吓得不轻,赶忙掀帘出去看,然而还没迈到两步,一团浓烈的酒气,挟着黑沉沉的人影,已经踉跄地扑了过来,紫鹃见状忙上前扶,借着灯光仔细一瞧,不由愣在了当地。   水溶那样子倒真像喝多了,脚步虚浮地飘着,跟履不沾尘一样,身上满是刺鼻的酒气,前襟上滴滴嗒嗒淌着水,平时束发的簪缨幞头,也不知弄到哪去了。那几近垂地的墨色长发,失魂落魄地散在身后,被风吹得有些撩乱。   “愣着干嘛,还不来帮一把?”黛玉急的跺脚,紫鹃才茫然醒过来,“哦”了一声,两人合力将他安顿到床榻上。水溶醉的人事不省,倒在她臂弯中,削瘦的下颌硌的她隐隐生疼。黛玉抚了抚他的额头,微有些发热,可能是吹冷风的缘故。      ☆、贰拾   又是一阵忙碌,紫鹃收拾出床铺来,抱了两叠不常用的袷纱被,黛玉腾出手,从铜盆中绞了热毛巾,亲自给他净过脸。水溶醉的不成样子,两道秀眉深深攒着,颧尖上略有一点发红。轻轻替他脱了靴子,黛玉看他鼻息匀净,便俯下身子,正准备解他外衣的盘扣。水溶不胜其烦地推开她,翻过身去,低低嚷了声:“颦儿……”   黛玉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,惊得退了两步,竟不知如何是好。等过些片刻,水溶整个人瘫在枕头上,若断弱续的轻鼾传入她耳中,并不见动静,才知道是睡熟了。紫鹃取了方丝帕垫在他颌下,端详着他安稳的睡容,道:“说也奇了,王爷都醉成这副模样,怎么还记着咱们这门上的路?”   黛玉颦了眉头,不禁有些着恼:“就你多嘴,问这些干什么,他爱来便来,谁还堵着门儿不成?”紫鹃仔细思量她这话,似乎有无限羞意在里头,要恼又恼不得,便扑哧一笑:“可不是,这位爷谁敢堵,真堵了怕有人还不依呢。”   黛玉被揶的没话说,红着脸啐了一口:“贫嘴滑舌的,以后谁敢要你,还不趁着人没醒,去取些酸笋汤来醒酒?”   紫鹃听到这话,眼睛不住往上翻,心里暗道:醒他做什么,这样不挺好,省的见着了就怄气,见不着更怄气。这样想着,径自掀帘出去,见炕桌上碧粳粥还没动过,便盛了半碗进来,道:“咱们屋里空了,要不打发人到灶房去,给管事的知会一声?”   “别去!”黛玉叫住她,神情犹豫地望了一眼,紫鹃知道她是怕惹人闲话,想了想,也逐渐明白过来。就听黛玉道:“忙了大半夜,你去睡吧,反正天都快亮了,我在床边打个盹就好了。”   这时漏下三刻,寅正时分已过,窗纸隐隐泛起暝白。紫鹃抬头看了看天色,差不多熬了一整夜,便也没想什么,转身直接去了。四下里静默无声,唯有墙角的那尊铜漏,一滴一嗒,像是永远也消磨不尽。黛玉挪开绢纸罩子,挑亮了灯,守着微弱的火苗,倦意一阵阵涌上来。   这一睡,也不知隔了多久。等黛玉睁开眼,肩上披了件衣裳,水溶什么时候已经醒了。火焰映着他细眉薄唇的侧脸,垂低了长长的眉睫,在眼窝投下淡青色的阴影。他转过脸来,眼睛霎也不霎地望定了她,一时没有说话。   像被什么震慑住了般,黛玉看着他消损的面孔,很久也没出声。这些天来,他好象瘦多了,眉峻间的轮廓越发突锐,不复当年冰清玉润的模样,到底不是少年人了。唯有那一双眼睛,仿佛千仞寒潭,让人不由自主想陷进去,看看里面究竟藏了些什么。   水溶将目光从她面上挪开,不由得吁了口气:“什么时辰了?”   黛玉往外看一了眼,见天色未明,估摸着四更刚过:“王爷再睡吧,我这就下去,叫紫鹃来伏侍。”   水溶见她要走,很平静的问了句:“你就这么怕我?”   黛玉停住脚步,却并没有答话。水溶背靠在狐皮褥上,沉重的倦意从心底里泛起来,忍到极处,倒似淡下来了,就那样望着她,声音沙哑温软:“还记得那年么?在紫菱洲,你还不满十六吧,那会儿我就想着,不管你跟谁定了亲,只要我开口,贾政必不敢不答应。等过个三年五载,性子磨软了,也由不得你不认命。”说到这里,脸上又露出几分笑来,一种悲郁,淡淡萦绕在他眸子深处,“我还没那么自不量力,以为对你好点,就能叫你回心转意,说不定我穷尽一生,也赶不上他——其实锦娴也不差,我这辈子亏了她,都是给你害的……”   “这些话,也不必说了。”黛玉身子背对着他,心中说不清的揪扯,慢慢走到镜台前,揭开瓷盖,里面盛着一排十根足金簪子,她随意拈了根,理着鬓道,“你要亏谁的,现在就去她那里,不就完了,左右我也不稀罕。”   水溶盯着镜里血红的蜡炬,一点点从烛头坠下来,心也像剜出道口子,他茫然地冷笑:“嗬,我知道你不稀罕。”   这句过后,两人都好一会没话。僵了片刻,黛玉半天没有觉出动静,正犹豫着,忽然眼前一阵眩晕,水溶攫住她的胳膊,猛地按到了榻上。腰撞到床缘的槅栏,黛玉吃痛,咳嗽了一声,男人倾下身子,已经毫不顾惜压了过来。   “我就想知道,”他吐着酒气,凑近她的耳鬓说,“这些日子以来,你难道半点真心也没动过?”   “动过怎样,没动怎样?”黛玉将脸别开,“我人都在这里了,想不想有什么分别?王爷何等尊贵的身份,早晚三房五妾,还能将我放在心上不成?”   水溶顿时一僵,手足都不觉发冷,他似笑非笑地拧住她的下颌:“说得好,以这朝廷大员,三房五妾也算不得什么,可你别忘了,是谁把你从刑部衙门里弄出来的,你便是以身来抵,也划算的很呢……”   啪!脆声乍响。水溶来不及闪躲,面颊上实实掴了一掌,脸色阵青阵白。   黛玉忿忿盯着他,这巴掌搧得不轻,连她自己都怔住了,半晌没有做声。   是夜寒风敲竹,轻轻弹在窗槅上,帐子外头那盏灯,“扑”地熄灭了,静得只听见呼呼的风声。在这刹那,清冷的时节里,此刻的伤感透心彻骨,仿佛从四面八方,突然汹涌地淹了过来。   水溶甚至来不及想,一下子抱紧了她,把她往怀里深深搂去,好像那不是人,只是一缕风,在他二十五年短暂又难熬的生命里,头一回真真切切的拥有过。   呼吸擦过耳畔,炽烈如铁,他的唇齿向上游动着,顿觉得血气上涌,胸中升起一股无名恼意,似是燎原烈火,越发不可收拾。长久以来,他始终感化不了她,偏是个无底洞,总不见填满的一天。   你是谁,真的是颦儿吗?她怎么会如你这般刻毒,这样一次次耻笑我的情意。   为何我品貌不输于他,才谋不下于他,只因你们两小无猜意缱绻,梅影横窗共墨笔,我却夜夜辗转、求之不得,活该连他的影子都做不成?   烙在唇上的吻,几近撕咬,仿佛发泄着什么忿恨与怒意,与其说恨,更像是某种无可救药的自弃。偎在怀中的女子清柔怯弱,正如她此刻发抖的腰身,只要这么用劲一捏,就会碎了吧,她若能揉碎在自己手心里,化进骨血该多好?   “你、你放开……”黛玉呛了口气,痛得连眼都睁不开。她不断挣扎,拼了命似的厮打撕咬他的手臂。好象又回到那一夜,身陷泥塘的梦魇里,越坠越深,心也跟着一阵阵往下沉,直到永不见底的深渊。   水溶并不理会,只将面孔深深埋在她颈项间,放纵地吻下去,胡乱摸索着,一颗一颗解开她襟前的扣子。自从入秋以来,他也有半年没近床笫了,此时情欲似渴,胸中火燎一般烧起来。酒气在唇齿间来回涤荡,杂着越来越浊重的喘息,烫得要命。   趁着沉迷之间,黛玉在身下四处摸索,正好摸到那根绾头的簪子,指尖攀上他清削的肩膀,她连想都不想,用尽了全力狠命扎下去。肩窝上微微一痛,转眼便沁出蚕豆大的血珠子,水溶猛然抽了口凉气,可他只是咬牙忍着,一下、两下……直到她精疲力竭地松了手,慢慢地,从他臂怀里溜下去。   “好了,你再这样,赶明儿我真要看太医了。”   水溶抚着她的头发,如同温言抚慰着一个孩子。黛玉伏在他胸膛上,动也不动,眼角忽然沁出泪,终于滚滚地落下来。她现在倒是不常哭了,偶然半夜醒来,望着檐下如注的雨逐渐出神。那些惊悸的梦,却一直没有断过,梦里总还是以前的情境,放风筝、饯青神、占花名儿,只有宝玉那阴沉如云的脸,越发看不清了。   水溶俯下头,去吻她皎洁的额角,清浅紊乱的呼吸,在耳畔不断放大,她这次没有躲,甚至迎上去缠住他的脖子,像两个同病膏肓的人,再难抵挡最后那一夜温存。   叮,极轻的一声脆响,那支染了血的金钿簪子,终于从攥紧的手心,滑脱到地上。   很久很久以后,天色不胜慵懒地亮起来,鹅毛般的絮子掠过窗角,下雪了。   听着外头怒号的风,黛玉睁开了眼,仰面是苏枋色的平纱帐顶,她就那么躺着,帐子吊起了一半,帘钩在视野里泛起蜜金的光。这屋里太静了,静的有些发堵,连呼吸都浅得听不见。   一双颀瘦的手臂拥过来,带着热涔涔的汗意,将她整个人揽在怀里。那样轻柔的力气,像是害怕箍疼了她,只是松松地圈在身侧。她动了一下,不耐烦地从他怀里挣出来,依旧翻身欲睡。   “怎么了?这又哪里不舒服?”静过片刻,耳边的声音低低问道。   她疏懒地闭着眼,对他道:“没什么,想是我畏寒的毛病又犯了。”   “哦,你既有这个病根怎么不早说?”水溶明知是她扯谎,也不计较,想了一想道,“这里太冷,断不能再住了。明儿让人把萼绿馆扫出来,那边清净人又少,过些日子梅花就打苞了,更何况……”他不觉一笑,嘴唇触到她的耳鬓,无限爱怜地蹭了蹭,“更何况离我近些,也好天天去看你,你说可好?”   黛玉蹙起秀眉,骤然觉得颈根上有点发麻,仿佛还残留着他咬啮过的痕迹。他的脸孔离得那样近,几乎要压上她欲启的唇,一滴汗迫不及待地匝过来,象条腻滑的小蛇,在她脸上淡淡洇开。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,还不等答复他,唇舌又欲生欲死的纠缠起来。   雪下得疯了,满室清寒如许,如遍地的月光,澎湃的风扑在隔窗上,卷挟着无数冰花,发出呜呜声响,亦像是兽物喉咙中压抑已久的痛吟。   映着莽莽雪色,天地都覆了一层萧瑟,墙头那枝初绽的小寒梅,在幽影深处吐着芳气。等一切静下来,水溶慢慢抬起身,拾起衣裳披在肩上,回头看她横卧在青纱帐里,黑鸦鸦的秀发在荷叶枕上铺开,似乎睡得正酣。   他拈起一缕乌发来,在指间绕了绕,突然止不住地想:要是有个孩子就好了。   这念头让他慵淡的笑起来,转眼又觉得荒唐至极,也只是浮光掠影的一瞬,便抛在了脑后。等他推门出去,黛玉停了好一会,才迟缓的扶着床缘坐起。昨天那支簪子还在,她顺手捋了捋松散的头发,用力绾紧了,不防却滚下两行热腾腾的泪。   只要宝玉不死,拿什么换都是值得的,对么……   这样安慰似的想着,她一面揩拭了湿润的眼角,心里才觉得好受点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虽然这粽子迟了点,可还是个肉粽子嘛…… 大家别问我是去南非还是去北极,总之是坐船去了~ 仰天长啸三声,俺是边打鸡血边擦鼻血,这是河蟹号飞船,大家旅途愉快~   ☆、廿壹   一连三天,大雪下得又密又急,正值腊月当季,当真落如席盖大小。罗氏命人扫出东边的萼绿馆,另僻了几间山房给黛玉闲用。   这萼绿馆原是水溶少年时候,读书养静的地方,虽说不大,也是三四进的宅院。里头厅堂暖阁一应俱全,格局相当工巧,毫不见富贵人家的铺陈之气。   不懂的人只当王府清简惯了,背地里笑话的也有,他们哪知道单那假山嶂子的石头,就是当年徽宋营建艮岳所用的花石岗,花了大价钱,不惜从湖广两地千里迢迢的运来。更别提园里成山成海的白梅树,都是江宁巡抚从孙陵岗上选的老梅,拿运夫的话说,那银锭子就跟活水一样哗啦啦的,转眼都不知道流到哪去了。   “夫人你说说,哪里的梅树不一样?非要花这么多冤枉钱,可给折腾死人了。”管花圃的婆子将黛玉领进来,引着她过了穿山游廊,拐过三四道弯儿,迎面一排水磨青墙。隔着墙上的砖眼,远远可见圃里花开得正盛,郁香扑鼻,只觉得寒彻沁骨,浑身顿时凉生生的。   “依我说市面上香料缺的利害,种些蔷薇月季,卖到铺子里也值几个钱。再不然,种个大槐树,咱们夏天里还好乘凉呢。不知道爷是怎么想的,专拣这难伺候的养,一年也就盼这几天看头……”   “论理梅花是不好养,”黛玉折了一枝,用帕子垫着花苞,低头嗅了嗅,“不过我看着好,费点儿功夫也不值什么。”   那婆子听罢了,只管抿着嘴笑:“嗳呦呦,夫人到底是富贵人,哪清楚这里的门道。我瞧它颜色浅,味儿也不大好,不如那些马郁兰、百里香,隔着大老远都闻的见。”   紫鹃一听就笑,道:“这位嬷嬷,你不晓得香也分君子和小人?茉莉味道大,比佛手可差远了。俗话说真酒无苦,真水无香,这梅花儿的好处,偏就在有意无意之间。”   “可了不得了,少夫人调养出来的人,到底不一样,紫哥儿跟着你们主子,没少读好书吧?”   紫鹃不好应她的话,倒不好意思起来:“嬷嬷别笑话我,不过是常听姑娘念的,我心里头羡慕,跟着学学舌罢了。   “哪里是笑话,我们这些粗人,成日家和锄头打交道,想学还学不来咧。只是这花儿宠得也太娇了,惯的越发难伺候,你看它病怏怏的,杆子不直苞儿也弱,一点风都禁不得,怕是挨不到开春,早早就谢光了。”婆子一面唠叨着,一面将阶上的积雪扫开。   黛玉本不说什么,听了这话,便停下脚步道:“那也看什么人伺候了,这病梅是有缘故的,‘梅以曲为美,直则无姿’,你们只管养着它,却不懂它的好处,凭什么叫它白白开了一冬,倒让你们取乐儿?”   那婆子早听过她素日的性情,不是好相与的,闷着头继续扫雪,也不敢再插嘴。   紫鹃忙上来解围,为她打起帘子道:“姑娘,别光顾着说话,仔细脚下滑了。”   顺着台阶走上来,黛玉揭去披巾,一手拂开扑面来的落花。花瓣只有指甲盖那般大,轻薄如吹粉,混在白茫茫的雪帘里,倒是难辨出真假。   进了堂屋,炭盆生得极旺,铺了条大火炕似的,满屋子哔哔剥剥的轻响。黛玉解了斗篷,里面只裹了件银狐坎肩,素色窄腰短袄,稀疏的雪影映在袖襟上,衬得越像是半透青的霜花。她站在那里,也不急着坐,只是先试着看了看,四处环顾了一遍。   这房里还真安静,应着窗外不断狂撼的风,仿佛隔绝在整个世间之外。想这天气,拢着火盆,折几枝梅花,来上三两杯热腾腾的小酒,是何等赏心乐事?不知道这屋子的主人,当年寒窗读书的时候,又是什么样的光景?   她摇头笑了笑,在东壁的炕桌前坐下,等丫头们过来沏茶。   “你们王爷上哪去了?”   “夫人还不知道吧,腊月里正是冬狩的好日子,前几天冯大爷来,吵着要去铁网山上打围,今儿早备了马车,没等天明人就走了。”丫头捧着一只如意盖碗,端端正正的跪在跟前,“王爷临走前说了,遣奴婢过来服侍,夫人有什么吩咐,只管告诉烬香便是。”   黛玉接了茶在手,却不喝,只当手炉暖着:“大冷的天儿,他可真有闲工夫,也不怕冻出病来。”   烬香扑哧一乐,像撞见什么好笑的趣事般,捂着嘴道:“王爷还怕夫人病了呢,这不才叫人做了两套猞猁裘,说是天寒了,总得有个替换。”   “我的衣裳都是才添补的,这会子又送什么?你们谁想要,尽管拿了穿去。”   “哪儿的话,我们可不敢要,王妃过门那年冬天,也只给赐了件青貂的。要真比起来,王爷对夫人的恩宠可算是前所未有了。”   黛玉并没有答话,转头面朝着窗外,雪絮掸在芭蕉形的幅扇上,不由叹了口气。   就听“呜嘎”的一声,有什么东西扑棱棱飞了下来,落在对面的金廊架上。她本想着心事,不防给吓了一跳,适才看清楚是只鸟儿。正好紫鹃拨了帘幄进来,一眼看见那在廊下挂的架子,越看越眼熟,恍然间悟过来:“姑娘你瞧,那不是咱们养的大鹦哥吗?”   “嗯?”黛玉放下手里的茶盏,也疾步走过去,两人面面相觑的望了一眼,都有些说不清的疑惑。那只虎皮鹦鹉低头衔着水缸,饮啜了两口,忽然叹起气来:“桃花帘外东风软,桃花帘内晨妆懒,帘外桃花帘内人,人与桃花隔不远……”   “哎呦,这可不会错了。”紫鹃喜得拍手笑起来,“我说丢不了,姑娘非不信,为这扁毛畜生还担了半年的心。”   “是谁带它来的?”黛玉抚着那鹦哥的翎毛,回过神来,也忍不住露出喜色。   烬香摘下架子来,从碟里抓了两把葵花籽,一颗一颗逗着它玩。喂了半天,她才转过头说:“还能有谁,不知道王爷从哪弄来的,听见它还会背什么湿啊干的,越发跟得了凤凰一样。本来腿都折了,我看养不活,劝他买只花牡丹来养,爷说什么都不肯,还骂我偷懒儿,这好好歹歹喂了半年,总算活过来啦。”   紫鹃想了一想,方才笑道:“是了,那天乱哄哄的,到处都是官兵,保不准真让人给踩伤了。后来我托人去□□馆,寻了两遍也没找见。”   “我说呢,原来是替夫人养的。”烬香也跟着笑起来,“都说爱屋及乌,今天可算长见识了。”   黛玉只是笑笑,待要说什么,反而说不出话来,她低头想了想,伸手去解鹦鹉脚爪上的锁链,那明晃晃的金珞圈,像许多个连环套,一环套着一环,剪不断理还乱。   “他这个人,倒是真有心。”黛玉淡淡说了句,轻得如同耳语一般,烬香还没反应过来,就听她低声道,“回去给你们爷说,劳他费心了。”   你也不必这样费尽心思,我承你的情,就是了。   西去京畿二十里,便是铁网山。路上风雪无阻,车马走得还算顺畅。驾辕的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,头顶扣着皮绔帽,一张紫棠色的方阔脸,被风吹得有点发青。他原是猎户出身,对这条山道摸得十分熟,可眼下看来,并不像是去铁网山的路。   “嗳,老哥儿。”他推了推身旁的侍从,那人睡得迷迷登登,勉强睁开半只眼。   “咱们这是上哪里去?我琢磨着,咋不像去打围……”   那人赶紧掩住他的嘴,四下里看了看,幸好没多少人在意。“嘘!你别大声吆喝,成不成? 正经办好这趟差事,自然少不了你的赏,问那么多干啥。”   驾辕的是个老实人,听他这样说,也讪讪地没好意思。   “实话告诉你也无妨。”那人犹豫了半天,忽然又冒上来一句,“这事不可让人知道,你想想,王爷那样的身子骨,哪经得起折腾,不过打着围猎的旗号,好出城办事罢了。”   驾辕的不经意“哦”了一声,怕他卖关子,忙取出旱烟递过去。那人接了烟袋,一面悠闲的抽着,一面竖起两根指头,在他眼前比划道:“还不是为了这个主儿,咱们爷的新宠,正是贾府里头宝二爷的妹子,眼下就快问斩了,说什么也要来狱神庙走一遭,才好回去交差不是。”   “狱……狱神庙,听说这两天鼠疫闹得正凶,去了不怕忌讳?”   “忌讳?”那人嘿嘿笑了两声,说,“你有本事也去吹吹枕头风,看王爷听不听你的,别说鼠疫,就是滚刀山下火海,这趟差你也跑不了。”   驾辕的马上缩了脖子,只装作没听见,再不敢问长问短了。   又走了不多时,忽听见前头人喊马嘶,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去路。车内的男子挑起帘幄,低声问道:“方伯,怎么回事?”   侍从张望了一下,悄然凑到窗边说:“爷莫惊,前头闹鼠疫呢,路上躺了个把死人,不碍事的。”   车内沉思片刻,依旧放下青绸帘子,吩咐道:“且过去看看。”   车驾辘辘前行,马蹄陷进了雪浆里,又结了冻,每一步都委实难走。随着路途颠簸,车上的銮铃飘摇不定,撞出清碎的声响,转眼淹没在隆隆铁蹄之下。风吼的更烈了,吹得飞砂走石,一时间天色惨淡,迷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。   到了芦根桥前,马夫恭敬的匍匐在地,早有人打起帘子,扶着车内的男子下来。方伯偷偷窥了一眼,只见男子披着黑貂斗篷,想是怕冷的缘故,从头裹到脚面,露出小半抹侧脸的轮廓,因此更添了些神秘意味。   冯子英拍马过来,兜住了缰绳道:“算了吧,死人污秽,别让王爷沾了晦气。”   “活人都不怕,死人有什么可惧的。”水溶掀开风帽,掸了掸身上的冰渣雪屑,风有些急大,围在他颈间的貂毛瑟瑟抖动,谁知道方伯眼尖,一不留神就发现他耳后有伤,仔细看了,竟是排细密碎小的牙印,分明像女子咬下的。   方伯也吃惊不少,想到那些传闻韵事,他还是没忍住,悄没声息的笑了一下。   “不好了王爷,前头起火了,看架势怕是要烧人呢。”韩琦策马追上来,水溶脸色微变,勉强按耐了一下脾气,拉住他的笼头说:“你过去看看,别叫他们乱来,这帮人越来越有出息了!”   韩琦答应着,扬鞭直奔过去,冯子英等人紧随其后,走了没多久,果然见雪地里驾着柴禾,乌烟滚滚,铺天盖地的火光扑到面上,逼得人不自觉往后退。两个皂隶打扮的人,抬着一卷破草席,正预备往火窝里送。   “慢着。”水溶喊住他们,已是三步并作两步,奔到了跟前。那两个皂隶没缓过神,手里的草席“噗咚”落到地上,里面裹得死尸顺势滚了出来。拂开她脸上的乱发,那是张极为年轻的面孔,杏腮浓眉,死不瞑目地眼中,隐隐还透着生前那股子娥眉相嫉的劲儿。   冯子英“啊”了一声,忍住喉头恶心的呕感,半天才说:“是……琏二嫂子吧?”   皂隶看他们衣着显贵,便知道不似凡俗,连忙哈了哈腰,满脸赔笑道:“爷们别插手,脏。”   “她也是闹鼠疫死的?”韩琦捏着鼻子看了一眼,大气都不敢出。   “可不是,也不知哪个死鬼害得,一染就染了一群,偏轮到她倒霉,大年下的就死了。”   水溶情不自禁地皱起眉,打断了他的话:“那贾府的男丁呢,现在关押在何处?”   “呃,这个嘛。”皂隶不由生了三分警觉,支支吾吾就是不肯说。水溶心里正急,哪肯跟他打牙缠,伸手就要扯腰间的玉穗子。冯子英暗暗拉了他一把,按住他的肩膀道:“王爷怎么糊涂了?”   水溶透了口气,慢慢放缓语气道:“那你说,人在哪里?”   那皂隶本还磨蹭,抬头看见韩琦一震胳膊,亮出鞘里明煌煌的刀刃,也吓慌了神儿,扑嗵跪到地下磕头:“爷饶命,奴才也不大清楚,只听说狱神庙里害了场大病,差不多都死绝了。贾家那几位大爷,上了年岁,挪到大理寺关着,只留了一个十□□的小哥儿,模样挺俊俏,管他叫……叫什么宝金宝玉,奴才也记不清了。”   听到这话,众人悬了多时的心,才放回肚里。冯子英掏出只金锭子,在手里掂了掂:“说的好,我们主子赏你的,你要敢漏出去半个字……”   “爷就把我舌头撅了。”皂隶咧嘴一笑,露出口雪亮的牙。没料到他是这种惫懒性格,冯子英也逗得笑了,在他屁股上狠踹一脚:“还嚼什么蛆,快滚到前头带路去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我真是对JJ无语啊,“调 教”都不让说,我这不是调 教 S M 文啦~~~~(>_<)~~~~ “萼绿”应该叫绿萼,因为绿萼梅就是白梅,我开始看错了,索性将错就错。 这章依然鸡肋,如果大家不过瘾,我明天再补一点。关于黛玉是否爱水溶,我想聪明人一眼就能看出来,但是感情这事儿也说不准的很,让一个官宦小姐给人做妾,她肯定觉得委屈。 就“纳妾”这个问题,我专门请教过老一辈的人,据说清代妾进门要给夫人下跪、敬茶,所以慈禧和她儿媳妇吵架,阿鲁特皇后就拿她婆婆是小妾说事,可把慈禧给气的…… 我可不愿看林MM卑躬屈膝的给人敬茶,不如略了省事。 听说新红楼9月才上映,烧红大师真会吊人胃口~   ☆、廿贰   方伯有些忧心的看了一眼,地上横尸的女子,又向水溶附耳说了两句什么。   水溶半晌无话,过了好一会儿,才慢慢点头道:“也好,烧了罢。”   火借风势,转眼间就像浇了烈酒是的,疯了般蔓延开来,一直迤逦到天之尽头。灼人的热浪扑在面上,带着凛凛锐意,在这寒冬腊月里,竟有一股莫名的凄凉涌上心头。雪片在空中打着转儿,急蝗落箭一般,无休无止的下着。隔着雪幕,水溶看见火海中的尸首腐化焦黑,一点点吹成灰烬,更衬得他苍白之极的脸上,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心思。  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,迎面就来了辆青篷车,冯紫英浑身一震,抖擞了精神,稍稍挽住马缰道:“柳兄弟来了。”水溶立刻会意,起身掸了掸衣襟,却是不肯多言。   车驾远远行驶过来,到了跟前,把那湖绉帘子一掀,径自跳出个人来。韩琦是个急性子,先在他胸口捶了两拳,说:“怎么才来,大事都让你耽误了。”   柳湘莲揭掉裹头的油布,微微笑道:“哪儿的话,王爷的事,累死了我也不敢耽搁。”   “好了,别光顾着贫嘴,让你找的人带来了么?”   “带来了。”柳湘莲收住唇畔的笑意,侧身撩开帘子的一角,只见车厢的暗门里,隐约藏了个人,黑暗中辨不清他的容貌,肯定是个少年男子无疑。水溶借着火烛照了照,粗粗打量了一遍,满意的笑道:“虽不很像,模样身段也有七八分的肖似,倒是难为你了。”   柳湘莲趁人不备,悄悄附到他耳边说:“这已经是最好的了,王爷你也知道,想在刑部大牢里找一个像样的死囚,又有几分宝玉影子的,实在难于登天。好在他得了肺痨,家里老子娘都等着混口饭吃,我好说歹说,这才让他勉强应承下来。”   水溶点点头,似乎踌躇了一下,守在旁边的冯紫英环顾左右,有些不耐烦催促道:“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,我约了贾芸倪二,叫他们在狱神庙外头守着,只等到午时换岗,正好混进去。”   众人听他说得极为在理,也都不再啰嗦。眼下已经快到午时了,趁着狱卒们吃饭的空缺,便是个绝佳的机会。匆匆赶到狱神庙,贾芸和倪二早就侯在那里,两人冒着鹅毛般的大雪,来回踱着步子,想是冻得久了,偶尔呵出一口气来暖了暖手。   车马刚到门口,他们就从那清脆的鸾铃声中分辨出来,忙要跪下行礼。水溶就势拦住:“不用了,知道我最烦这个,这会子人来人往的,给人看见了反不好。”   贾芸拱了拱手,也不跟他提什么客套,大大方方的开口道:“都准备妥了,就是那典狱官十分难缠,恐怕要借王爷的腰牌一用。”   水溶解了玉穗子说:“今天走得急,也没带什么像样的物件,这是圣上亲赐的,你看合不合用?”   “这个……”贾芸略微有些吃惊,想这御赐的宝贝掂在手里,似乎不知怎么办是好。水溶看着他错愕的神情笑了笑,却是满不在意:“我都信得过你,你倒信不过自己么?”   话音未落,就听到“咣啷”一声脆响,什么瓦罐被砸的粉碎,随之传来的女子尖叫也打破了宁静。引得众人不由一怔,还没等反应过来,贾芸已经往哭叫的方向奔了去。   越过巷子里的暗门,又拐进一个东西穿堂,迎面见个红裙女子打门里摔出来,滚的满脸紫青,头发散得不成样子。狱吏们呼喝着抢上前来,举起了杀威棒,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暴打。   那女子被逼到绝处,像只受了惊的兔子,浑然不知道该往哪里钻。她那样娇弱的身躯,怎经得起棒杖之苦,一下子就打得两眼发黑。狱吏看她是女儿家,到底存了几分怜香惜玉的心思,并不实心想打。她挣扎着支起胳臂,抓住那人的下摆,哭求道:“求求你们,让我见二爷一面吧,妾身就是死了,也算尽了本分。”,   “呸!”狱吏狞笑着啐到她脸上,“他算哪门子的爷,也配——你这样的小娘们伺候?”   “你干什么?”贾芸转过神来,反手拎着那人的领子吼道。女子抢上来想要阻拦,死死抱着他的胳臂,不停地央求道:“算了吧……”贾芸被她拘的不能动弹,力气渐渐松下来,只管喘着粗气问:“红儿,这是怎么回事?”   小红将脸埋在帕子里,哭声益发凄惨:“二奶奶她……没啦!我好歹伺候她这些年,到底也没赶上最后一眼……二爷……二爷受那么多苦,怕是不中用了……”   “瞎说什么?”贾芸忙捂上她的嘴,凑向她耳边悄声道,“宝叔好好的,怎见得不中用。你看连北府的静王爷都来了,还不过去请个安?”   那些狱吏本还满不服气,架不住韩琦等人的连声喝斥,只好在鼻腔里哼了声,老大不乐意的退开。小红跟在贾芸背后抹眼泪,突然见来了这么多人,一时羞得直往后躲,脸上腾地红了。   “来,还不快磕头。”贾芸使了个眼色,将她怯生生的推到水溶身前,赔笑道,“王爷也别见怪,寒门小户的没见过什么世面,胆子小惯了。”   “芸哥儿何时娶的亲?办喜事也不说一声,还怕我们吃你的酒啊……”   “韩大爷言重了。”贾芸忙摆手,自己也不好意思的笑起来,“她从前是宝叔房里的人,在怡红院待过两年,后来被人伢子卖了,我拿钱为她赎了身,她也无以为报,这就跟了小人。”   “噢,那真是恭喜了。”水溶说着笑了笑,心里却有些不痛快。算起来,贾门覆败也不过半年的光景,这其间成全了多少人,再过上几十年,等到子行膝下儿孙满堂,想起这段荒唐的岁月,是否真该庆幸呢。人生百年如流电,在这十丈红尘之中,能像普通百姓那样,过着平安喜乐的日子,未尝不是件好事。可许多事情,不是想选就选得了的。   比如他不想娶的人,偏偏就娶了,真正想要的人,好像永远也要不到。   小红恭恭敬敬的叩了头,趁他不注意,暗地里偷窥了一眼。只这么一眼,又觉得哪里不对劲,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。长眉挑着丹凤眼,一对翦水瞳修长雅致,越发衬得面姣似玉。都说宝玉长得齐整,贾芸也是个万里挑一的,怎么放他跟前却矮了大半截。相貌还在其次,那通身的雍容气派,万万也没有人学得来。   这么想着,她又有些窘迫起来,在那里站也不是,坐也不是,低头绞着手帕。心内暗暗想道,也不知那北静王妃上辈子烧的什么香,修得这样好的福气。倒是自己争来争去,不过随便找个人嫁了,成天靠着那点辛苦钱活过,真是天上地下没得比呀。   这一想,她又觉得不甘心,便壮着胆子再看了水溶一眼,只见他秀拔的影子,像随风不时飘过的残焰,在初融的雪光下淡得快要化了。   “还有件事情,我老觉着蹊跷。”贾芸顿了一下,道:“说也巧了,我领她回来那天,见宝叔房里的袭人也被买了去,听说后来进了忠顺府,忠顺王看着喜欢,做主把她配给祺官了。”   “哦?我不知道玉涵有这本事。”水溶眉头一皱,低头就笑了起来,“也难怪,到底是长大了,知道要成家,倒比跟着我强的多。改天备好厚礼送过去,算是喜酒的份子钱。”   韩琦摇摇头道:“留他在忠顺王身边,日子长了,终究是不妥。不如王爷想想法子,多说点好话,还让他回来算了……”   “说甚么好话?”水溶不容情面的打断他,“他要是还有良心,就不该跟旁人合计起来害我,忠顺王这老狐狸……想必又设了什么套子,等着我钻呢,且走着瞧吧。”   韩琦张了张嘴,似乎想说什么,却被冯紫英暗中顿住了衣角,他虽然性子急躁,可见事还是很明白,当下也不再多说了。正在这尴尬时刻,典狱官忽然疾步走过来,一路小跑着跪到水溶脚下,手里捧着那玉穗子,高举过顶:“不知千岁驾临,卑职有失远迎,罪该万死。”   水溶看了方伯一眼,示意他收起来,又转头对典狱官说:“你知道罪该万死,还纵容手下差役强辱民女,仗势欺人?看来这官儿,你也做得不耐烦了。”   典狱官吓得腿脚发软,结结巴巴地说:“小人……小人……”   “也罢了。”水溶抬手止住他的话声,“念你是初犯,姑且饶了你。本王今天来看一位故人,若你眼里还有我,就快去取钥来。”   “这……恐怕不合规矩吧。”典狱官擦了一把汗,“不是小人不开,没有朝廷的正经文书,谁也担待不起。再者说,里头正闹鼠疫呢,别给王爷过了病气……”   “啰里八嗦的,让你开就开,哪儿来那么多废话?”韩琦说着,已经当胸踹了他一脚。这窝心脚当真管用,典狱官忙不迭答应着,连滚带爬去取钥匙了。   众人见状,均露出个“大功告成”的微笑。只有柳湘莲没有笑,转头再望向水溶,发现他也是一样的神情沉重。柳湘莲想了想,还是觉得不放心:“一会儿见了宝玉,好好跟他说,千万别伤他的脸面……”   水溶本来正为这事烦心,怅然点了点头:“这个自然。”   推开狱神庙的铁栏,一阵阴气自幽深的过道扑面而来,众人不由缩紧脖子。顺着台阶下去,过道两旁又狭又窄,也许是年久失修的缘故,墙上赭红色的壁画,已经剥落了差不多。方伯跟在后头,大着胆子瞧了一眼,只见墙上乱糟糟的,有红衣捉鬼的钟馗,有青面獠牙的夜叉。任他向来不信什么阴司报应的人,此刻见了,也冒出一头冷汗。   “姓贾的,有人来找你了。”狱吏下开锁子,向里头喊了一声。   地上铺着干草,有人歪歪倒倒蜷在火塘边上,用破席遮了脸,也看不出来是睡是醒。水溶站在牢门外头,忽然停了那么一刻,他不是不想看,是真的害怕了。他不知道越过眼前这道门槛,自己会说出什么话来。   “要不,王爷觉着为难就不去了。”冯紫英看他撑在铁栏上的手,悄声无息的收紧。   “不,不关你们的事,还是我自己来。”水溶定了定神,抬起脚步慢慢向牢里走去。   墙角的人听见动静,懒洋洋翻了个身,似乎这世间的一切,已经让他提不起兴趣。窗户还开着,鹅毛般的雪絮子破空而入,打在他睫毛上,湿涔涔的化开了。无奈这里没有生火,才站了一会儿,便觉得寒不可禁。   “你是……”那地上的男子抬起头来,眼中神光涣散。   水溶心中一动,扶着他的肩头问:“宝玉,你连我都不认得了?”   “你是?”男子看了他几眼,觉得有些面熟,很久之后才费劲的弄清楚他是谁,“是王爷呀,没错,王爷终于来看我了……哈哈……”   众人被他笑得发慌,心里更没了底,水溶在他身前蹲下来,脱了自己的貂皮大氅,为他披在外衣上。黑貂皮油亮如缎的光泽,一时让宝玉暖和起来,他还嫌不够,恨不得整张脸都埋到大毛出锋里。   “饿了吧?不要紧,等吃饱饭就不冷了。”水溶看着心疼,命人打热水来给他擦洗,又叫方伯把食盒提过来,一层层打开。盒里都是些家常小菜,火腿炖肘子、油盐炒的枸杞芽儿、酒酿清蒸鸭子、腌的胭脂鹅脯、还有几碟子粉菱糕,他记得以前宝玉有爱吃甜的毛病。   “喏,这是你吵着要吃的莲蓬汤,早上赶得急,走了一路,也不知道凉了没有。”   宝玉眼前一亮,慌忙夺过来,狼吞虎咽的就往嘴里扒。两个腮帮子鼓着,两眼直瞪,众人不由想起以前,他含着金汤勺儿的情形,可能从小到大都没遭过这罪吧。   “噗……咳咳……”想是喝的太急了,宝玉一个不留神,呛得直打嗝。   水溶看他这样,又是心疼又是好笑,只得伸手拍着他的后背,好使他气息顺畅些。“别着急,慢慢儿吃,没人跟你抢——方伯,你去给二爷倒碗水来。”   方伯干脆利落的应了声,一溜小跑去了。这边宝玉喝了两口汤,便犯起渴睡来。好不容易扶他躺下,经过这一番折腾,水溶的心情没有好减,反而更觉得烦闷不堪。   怎么说?照这情形看,怕是能瞒一时算一时了吧。   他正在心里盘算着,就听宝玉“啊”的一声叫唤,突然坐了起来,抓着水溶大喊:“玉!我的玉不见了,你们谁拿了我的命根子?”   “什么玉?丢哪儿了,先别急啊。”水溶也被他摇得发晕,在地上团团找了一遍,什么都没寻见。眼看宝玉急的满头大汗,只得安慰道:“你再仔细想想,丢哪了?”   韩琦也凑上来问:“什么玉?你脖子上戴的那块么?”   “不不,”宝玉摇摇手,头摆的跟拨浪鼓一样,“是黛玉,我林妹妹呀,你们把她藏到哪儿去了?”   这一问,仿如数九寒天泼下的一瓢冷水,刹那间被冻得死死的。众人都垂着头,答也不是,不答也不是。宝玉从他们的沉默意味中,更觉出些蹊跷,只将目光投向水溶:“你们见过她么?对了,查抄园子那天,王爷你也去了。她人在哪里?一天吃几回药?身体可好些了?”一连串问下来,还是没人搭理他,宝玉也不算傻,仿佛有了预感般,反复叨念着,“她死了是不是?你们都瞒着我,对不对?”   “不是。”韩琦没好气地哼了一声,“你也别瞎猜了,她活得好好的。”   “她还活着?”宝玉却像没听明白,“她活着为什么不来见我?定是她死了,你们拿谎话来诓我的。”说着呜呜地嚎啕大哭起来。   众人被他闹的头皮发麻,彼此换了几下眼色,还是没理出头绪。终于冯紫英忍耐不住,咳嗽了一下,道:“宝兄弟,你也不必担心,其实她……”   水溶一把伸臂拦住了他,不容他再说下去。   “这有什么可瞒的,索性都跟他说了吧。”韩琦到底也没忍住,转身对着一脸茫然的宝玉道,“宝兄弟,实和你说罢,你就死绝了那份心,她这辈子都不会来了,此后跟你再没什么瓜葛。林姑娘她……在你坐牢的这些天,已经被王爷纳为妾室,如今是北府里的人了。”   “你说什么?”宝玉瞠目转向水溶,几疑自己听错,“这、这可当真?”   水溶避无可避,只好迎上他愤极交加的目光,点了点头。宝玉心如刀绞,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,猛地抵在墙壁上,阴潮的墙皮泌进他的肌肤,让他冷冷打了个寒噤。   宝玉双目通红,双手紧紧扼住他的脖子,犹自不解气的使劲:“你骗我,她那么干净的一个人,连你的东西都不肯要,怎么可能……怎么可能委身与你?”   “宝玉!”柳湘莲一迭声地叫着,与冯紫英左右两个抢上前来,都去掰宝玉的手。然而他益发动了气,力气大的出奇,铁箍般怎么都扳不开。眼看水溶雪白的颈子上,涨起血色的潮红,那细脉与青筋隐隐都暴了起来。   贾芸也看不下去,生怕真惹出祸来,便在一旁劝解他:“宝叔你冷静冷静,事已至此,你就看开些吧,这其中的缘故,不是三言两语能说的清。王爷他,也是为了你好……”   “我不信,你们夺走了她,还口口声声是为我好,天下还有这不公等的事吗?”宝玉看他唇色皆成了惨白,气得连声调都变了,手底下不轻反重,恶声恶气地说,“你根本不配她,像你这种生在王权富贵中的人,只知道经济学问,懂得什么是情,什么是爱?林妹妹的性子,我最了解不过,一定是你逼她的对不对?”   “……我,没有逼她,信不信那也由你。”水溶在他股掌之间,岂能反抗,只低头盯着他满是血丝的眼睛,拼尽全力挣出一个笑,隐忍住喉头的咳嗽,方才缓过劲来。   “没错,我自来什么都不懂,所会的,也是些无情无义的手段。这次的事,我本不打算冒着降职贬官的风险,去搅你们那滩浑水,可她既然开口了,就容不得我不顾忌。你不妨想清楚,这条命是你欠她的,我并不想救你,只是不愿忤她的心意。”   “够了!就算你有千般理由,除非是她亲口说的,我一个字也不信。”   “不信么?”水溶忽而笑了一下,从怀里掏出方白绢,抖开来一看,原来是条旧手帕子,上头的墨迹淡如绛色,还有些斑斑点点的泪渍。   宝玉的脸色愕然变了,他却像全没看到似的,淡定地道:“你既说最了解她不过,那么这绢子——你总该认得出来吧。”   “她……她连这个都……给你了?”宝玉劈手抢过去,由疑惑转为震惊。这帕子还是他挨打那年,托晴雯私下传给黛玉的。那绢上的诗,四句,二十八个字,就是烧成灰他也认得。可山盟虽在,这摧肝裂胆之情又如何能托?   “眼空蓄泪泪空垂,暗洒闲抛更向谁。这诗当年,是写给你的罢?”水溶说着回头笑笑,淡静的眉眼垂下去,心里一时有些嫉恨,又有点羡慕,到最后也说不上是什么味儿了。   “你不配提这首诗,你根本不懂她!”宝玉的声音在背后绝响。   水溶转过身来,冷笑:“你又懂她多少?这世上没有几个人配得上,你且问问自己如何。你以为凭你的身份,就能护得住她周全?”   宝玉“卟哧”笑了出来:“是呀,我是何等草芥,怎么护得住她?哈哈!我算什么……哈哈哈……”      ☆、廿叁   水溶等他笑声停歇,沉默了一阵子,道:“你知道我为何要这样做?若你真能疼惜她,不让她受半点委屈,我甚至乐意成全你们。可你能做到吗?能吗?”   宝玉不妨他有这样一记喝问,不由微微愣住。   “你只当陪着她顽笑,吃什么要什么,全都依着她,便是对她好。她那样任性惯了的人,心里想什么,你真的在乎过吗?当初不是我赶得及时,哪里还有她的活路?若是她不幸死了,对你来说又有甚么好处?”   “你说这些,无非是想让我离了她,好成全你的心思。”宝玉转身轻笑,一双眼睛沉沉地盯着他,语气却透着慑人寒意,“我知道王爷想取我的性命,你大可不必如此,我这条贱命,早就不劳费心了。”   水溶移开目光,不由柔和了语气,道:“宝玉,你我什么时候,已到了这个地步。我坏了你的姻缘,自然有悖人情,可就算有千万个对不住你,也该替她想一想,她还那么年轻,今后靠谁来指望,这些你想过吗?”   这话听来仿佛是莫大的讽刺,宝玉没等他说完,便笑了起来:“指望谁?你们挖空心思,不就是想拆散我们两个,先使出那调包计,让雪雁骗我成了亲,好纳她入怀吧,等到木已成舟,也不由得她不答应。只怪我瞎了眼,居然拿你当这世上最亲信的人,哈哈哈,真是可笑至极……”   水溶听出他话里讥讽之意,知道多说无益,敛容道:“随你怎么想,我问心无愧也就是了。”话虽如此,他心里到底还是私德有亏。可又有什么办法,这场三个人的天意,一直都是他在作茧自缚。枉他还自以为性子淡定,做出那些清高姿态,原来未尝不是在欺哄自己,心里微痛。   “放心去吧,我不会亏待她的。”水溶叹了口气,斟酌着说,“你好自为之……”   宝玉抽搐了一下嘴角,慢慢绽出个意味深长的笑:“王爷如意了?”   “没错。”水溶盯着他,老实不客气地说。   旁边的人看他们脸色不对,但见势头不妙,忙上来劝阻:“快走罢,时辰快到了,再晚就来不及了!”   正说着,狱吏已经过来高声催促,水溶见情势危急,也来不及思索,只将宝玉一把拉起来:“快换衣裳,牢里有人顶替你,出去了就别再回来。”   宝玉哼了一声,说话间挣开他的手,“你要杀便杀,这会子倒来充什么好人?”   “宝叔,眼下不是赌气的时候,外头几十条人命都系在你身上。” 贾芸急切地说。冯紫英也有些急了,忙道:“是啊,他们生死是小,要以大局为重呐。”   “我死了,不正遂了王爷的意?”   “你到底想干什么?”水溶几乎是真怒了, “让你死在这儿,我给谁交待去?”   这一声怒喝如雷殛在心口上,慢说是旁人,就连宝玉也没见他发过火,一时也愣住了:“没想到,你还真在乎她……往后她受了半点委屈,我做鬼也不会饶了你。”   众人听他话里有些许松动,都暗舒了一口气,这时柳湘莲找出备好的衣裳,急忙替他换上,又叫那个顶替的死囚犯进来,按原样躺在牢床上。   临走之前,他从兜帽中探出头,与水溶对视了一眼,面上很静,看不出是喜是悲,宛然青灯古刹中的泥尊一般。纷纷扬扬的雪粉,永无停歇地下着,天地间轻寒扑面,正如初见那天,眼睛里仿佛也下着雪。   就在那一瞬间,水溶突然有些自嘲的想:这会是真的如意了吧?   “唉——”破空一声长叹,隐隐中有人念了句佛号,伴着时断时续的木鱼声,由远走了过来。众人放眼看去,只见漫天漫地的大雪中,走出两个虚渺的人影。近了才看清是个癞头和尚,后头跟着个跛脚道人。   “蠢玉啊蠢玉,你尘缘终难善了,还不给我滚回去!”   宝玉似有所悟,喃喃的说:“滚……到哪里去?”   “青埂峰下,归彼大荒之地,从来处来,到去处去。”   “是吗?从来处来,到去处去……嗬嗬啊哈哈哈……”他忽然放声大笑,直笑得眼眶泛酸,泪水毫无预兆地淌了下来。心中不再是恨,而是了然,带着一点快意,却是从未有过的舒坦。   众人看他散着衣襟,一双赤脚连鞋也不曾穿,大咧咧地就往前走,大有疯魔成活之态。柳湘莲想去拉他,却被水溶伸臂拦住,隔了好一会儿,才低声说道:“由他去罢,走了也好。”   那癞头和尚听见,斜了他一眼,神情极为轻慢:“这位施主,倒是想得开啊。可惜浑不知自己业障重重,反有心替他人而叹,真是可怜可笑。”   “哦,大师何出此言?”水溶笑了笑,却也不动气。   和尚双手合什,念了声佛号:“我笑施主虽富有四海,心胸不是很开豁,过于拘泥于男女俗事,还不及我这个和尚快活,不是很好笑么?”   “大师乃化外之人,我这凡夫俗子,如何能比得。”水溶淡淡一句,本想敷衍过去。   那和尚摇头道:“非也非也,我看施主的面相,到是个出世的人物。只是宿缘太重,着实可惜了。所谓怨长久,求不得,为了一时的贪欢爱欲,到头来何必何苦?不如放下了,就此无挂无碍,岂不自在?”   水溶安静地听完他的话,不由一笑,道:“我虽不懂,大师所说的佛家七苦。既然是人生肉长,又如何能免俗。恕在下心魔太重,怕是让大师失望了。”   “唉!”和尚看着他,无可奈何的摇摇头,长叹一声道,“你不听也罢。”   说完抬脚就走,随着那跛足道人,追了宝玉而去,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消融在雪影里。   “王爷在笑什么?”韩琦站在他身后,看了老半天,还是没看明白。   “没什么,”水溶吁了一口气,低下头道,“我到底还是不如他。”   待他们回到府邸,已经过了酉时,天色也将黑下来。为了防着外人知道,车马不从正门走,只乘了一顶素轿从西角门进来。小厮远远就看见了,念了声阿弥陀佛,赶着过来相扶。水溶下轿问:“这都什么时辰了,夫人还没睡么?”   小厮笑着跟上来道:“还没呢,才交待了厨房,就等着爷回来传膳了。”   “那正好,饿了一天,也没吃顿像样的饭。”水溶说着,快步向后堂走去,罗氏在里间听见动静,早打起暖阁的帘子,让他侧身进来。   “怎么晚到这时候,再不回来,菜都凉透了。”罗氏抱怨着,脸上笑意宛然。   “噢,路上大雪封山,误了些行程。”水溶拂了一把雪,脱下衣帽扔到她怀里。早有丫鬟捧着干净碗筷进来,用热酒烫了,又添了几样菜肴。罗氏取过炉上温的酒壶,亲自替他斟满:“冷了吧,快喝两口暖暖身子。”   水溶皱了眉头,道:“我这两天身上不爽快,沾不得荤腥。”   “知道,这是合欢花浸的素酒,不碍事的。爷要是嫌凉了伤脾胃,再去暖一壶来。”   水溶道:“不用了,我外头还有事,喝碗粥就走。”   罗氏不防他这样说,倒仿佛存心躲着她,手里的汤勺不由一停。水溶回过神来,有些歉意地对她笑了一笑,说:“你也不用多心,最近北边又闹起来了,皇上正头疼的紧,加着陕州遇上蝗灾,征钱纳粮又是个苦差事,没人愿意干,看来我这恶人是非做不可了。”   罗氏知道他有正经事,自己会错了意,顿时满面飞红:“妾身不是这个意思,只怕王爷病才好,身子吃不消。要我给家父写封信,请他想个法子,替王爷谋个清闲点的差使。”   “那倒不必,这事情岳丈大人不好出面,少不得惹人闲话。”水溶端起酒杯,慢慢饮了一口,就在唇边停顿下来,“前几年为了废黜圈地,我在朝里把人也得罪尽了,如今再得罪一两个,也算不上多。”   “话虽不错,我知道爷的本事,也不敢乱议朝政,只求爷多留个心眼,有备无患。”   水溶默默点头,晃着杯中的酒,道:“我这忙起来就得一阵子,府里的事也顾不上,你多照应着些。”   “都是一家子人,说什么照应不照应,王爷只管放心就是了。”罗氏话到嘴边,忽然停了停,倒有什么难以启齿似的,想了半天才说,“就是林妹妹那边……”   水溶皱眉道:“她又怎么了?”   “也没什么,我看她这两天病情好转,像是略有些起色。今儿下午去萼绿馆,见她跟紫鹃两个作针活呢,还请我坐了坐,人也和气多了,弄得我倒有点纳闷。不知王爷给她说了什么,竟然真的转性儿了。”   “哦,是么,她想通了?”   “这我哪里知道,想必是性子磨软了吧,等过个两三年,有了孩子,怕是赶她走都不会走了……”   水溶原本低着头,听她讲到这里,果然微有动容,面上却不肯露出来。罗氏看在眼里,不禁有些想笑,心中好似打翻了五味瓶,正想说什么,水溶将酒杯往桌上一撂,起身就往外走:“你歇了吧,书房还有些折子没有缮,我过去看看。”   披衣从屋里出来,雪却已经停了,月色仿佛是雨后山峦一般,苍莽渺淡,想起岳飞也曾有过“惊回千里梦,已三更”的慨叹,不知道那是种什么心境?是否无数暗夜晨昏交加的痛苦?还是和他一样,有太多不可与人言说的无奈。   为什么?为什么他拼尽所有力气,换来的却是这样一个惨淡收场的结局。   他不过是想挽留住她,留住自己心里那一点点儿的奢望,就这么简单。   可为什么……会这样的难?   是命中注定吗,她心里有其他人,不管那人是走了,还是死了,永远都无可取代。   忽然间恨透了自己,那有什么办法,明知是错,内心还是隐隐地期盼过:会的,她会回心转意的,就算是冰,早晚也有焐化的一天。   这般漫无目的地走着,过了石拱桥,过了月洞门,过了影壁墙,过了穿山廊……不知不觉的,又走到了萼绿馆的院墙外,月影错落,勾勒出檐角飞扬的轮廓,无数花桠枝盏淹没在夜色里,一重重,被风吹得摇曳不定。  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,片刻凝视之后,步履悄然迈了进去。腊月的天气,寒风一直侵进身体里,夜已深了,隔着浓密疏淡的影子,他看见房里的灯还没熄,映着窗纸上微凉一片。   有人站在院子的墙角下,正在修剪什么,“啪”——枝条无声落下来,砸在她脚面上。   仿佛听到了动静,她慢慢转过身来,月下的影子幽柔深长,像是暮色里浓黑的剪影。   水溶本是不想打扰她的,这么一躲,反而来不及了。他们站在那里,相互看着彼此,也不知隔了多久,黛玉见他望着自己出神,倒仿佛有心事似的,不由得叫了声:“王爷?”   “嗯。”他骤然反应过来,有些狼狈地笑了笑,这才道,“没什么事,就是睡不着,想过来看看你。”   “这么冷的天,何苦大老远的跑来,你也真是……”只听她轻轻叹了口气,然后不再说话了。   水溶走到近前,才看清她手里拿着剪刀,正在剪梅花的杆子。枯枝七零八落地躺在她脚下,埋住了那双平金绣底的鞋子。他慌忙上前拉住她,说:“这些粗活让下人做就好了,不是有花匠么?你身子还没好利索,又来逞什么强。”   黛玉看了他一眼,那份焦灼倒是溢于言表。她微微点头,抚摸着枝干道:“你自己还不是一样,倒反过来说我。”   水溶没料到她这样机敏,仔细想想也是,不由得笑了:“是么,我倒不觉得。”   “听说这花儿是梅岭上移来的,是什么品种?开的真好看……”   “是金钱绿萼,一年只开一度,说来也怪,每年要是不经我的手,这花儿便活不了。”他说着冲她招招手,“你来看,这边发白的叫‘玉碟’,那边发青的叫‘照水’,若是你喜欢,可以再叫人种些来,你看怎么样?”   “不用了,我不过是随口问问,说什么你都当真。”她轻描淡写地道。   过了一会儿,又听她接着说:“我有件事想求王爷,不知王爷肯不肯答应?”   水溶不暇思索地点头:“你说。”   “不问我求什么吗?”   这一问倒是难住他了,他想了片刻:“只要本王办得到。”   “这件事说大不小,我房里的紫鹃王爷知道吧,岁数也不小了,常跟着我不是办法。不如早些找个人嫁了,也不耽误她,烦劳王爷留着点儿神,富不富贵不打紧,只要人厚道就行了。”   水溶听完,却忍不住笑了:“怎么,她哪里得罪你了,这样急着赶她走?”   黛玉斜睨了他一眼,忽然转过脸来,反问:“不然怎么办,难道跟我似的,一辈子给人做妾?”   没料到她说这样的话,水溶一时愣住,刚才的笑僵在脸上,显得颇有些难看。   她似乎也意识到说了不应该的话,低下头道:“算了,如今提这个,还有什么意思。”   “颦儿。”水溶轻唤了一声,张臂将她柔软的身体锁在怀里,用力抱着,觉得心中难受极了,像有把钝刀在里面绞。不知道她在想什么,居然没有躲开,脸颊微微倚在他的肩头上。   “我知道你恨我,恨我用……那种卑劣的手段。可是除了这么做,我没有办法啊,你在我心里有多要紧,便是旁人不知道,连你也不明白么?有时候真恨极了自己,为何这般放不下,既然这般放不下,又为何要遇上你?”   他静默了片刻,抚着她的头发道:“颦儿,只要你安心留下来,别说讨个小小的诰封,就算再难的事情,我也愿意……”   “唉。”她疲倦的闭上眼,在他肩头靠了一会儿,说:“不用了。”      ☆、廿肆   已到了腊月二十八,府里各色齐备,送灶神、挂联对,仪门、正堂、暖阁都焕然翻新,里里外外挂了一色的品红大灯笼,照得灯火辉煌,粉妆乾坤。次日大清早,罗氏就伺候水溶起来,漱洗更衣,换了江水海牙的朝服。   按惯例,每到元夕都有七天的沐假,凡是五品以上的官员,都要携了家眷,进宫去谢恩。老太妃年事渐高,推说身上乏起来,称病便不去了。府里没有要紧的姬妾,单就一个黛玉,还没有正经名分。众人想他迟迟不给名分,多少是因为把她看的,也不怎么认真。   谢恩毕后,罗氏又到慈宁宫去领宴,水溶不便过去,只让内侍官转了请辞,自己从养华门出来。路上萧条无人,这些日子以来天气回暖,柳树也抽芽儿了,远望过去一片漠漠如织的绿意。路两旁的积雪还没有化,踩上去细碎无声,街边不时冒出一声炸响,不知道哪家的孩子在放爆竹,噼里啪啦,那声音隔着很远很远,不断续的传来。   这条街本来很热闹,想是到了过年的缘故,倒觉得冷清清的,只有一家古董铺子还开着门。掌柜的是个老玉匠,见水溶一人从轿舆上下来,抬手之间,露出袖口的白狐皮毛锋,便知道是个大主顾。忙叫伙计过来招呼,沏了上好的热茶,满脸堆笑的捧上来。   “公子看上什么可意的,尽管挑,只当是给小店赏脸了。”   水溶呷了一口茶,扫视着壁上琳琅满目的玉器,铺子虽不大,难得还算清静。   “这块方章怎么样?满红的鸡血冻,正配上公子的贵气。”掌柜看他不说话,便取了几样东西给他看,“还有这个田黄,前几天定城侯派人来,出了五千两银子,我都没出手……”   “是好东西。”水溶点了点头,“你这里可有女子用的,不论什么价钱?”   掌柜的一愣,连连点头道:“有,有,不是小的夸口,宫里娘娘儿的头面首饰,都是从咱们家拿。”说着叫了两个伙计,将店里的首饰匣子,统统的都搬了出来。水溶端着茶碗,低头瞥了一眼,发现都是些寻常的钗钏,没有几样能看过眼的。只有一对墨玉镯子,静静躺在绛红色的锦盒之中,匀净无暇的底子,仿佛比夜色更暗更沉,青得发乌。   掌柜见他喜欢,忙取出来给他细瞧:“公子好眼力,这可是件老东西,俗话叫‘姻缘套’,在俺们家乡有个说法,不管你看上谁,套住了,管叫她跑不了。”   “姻缘套?”水溶听他这么说,不由吃了一惊。   “怎么,公子还不信?说句不怕笑话的话,当年我娶亲的时候,孩子他娘也不愿意,后来听说祖上有一对套镯,就当聘礼送了去,如今都快抱孙子了,可不是套了一辈子么?”   “这东西倒有意思。”水溶笑了笑,掂在手里翻来覆去,却似乎有些心动。   “不过话又说回来,”掌柜也跟着笑起来,“以公子这样的品格儿,满京城也找不出一个来,要这劳什子有啥用。看你也不常出门,家里是做大官的吧?其实这玉能值几个钱,不就是图个高兴,再好的东西你不喜欢,那也是白搭。”   水溶点点头,道:“这话说的极明白,你开个价吧。”   “七百两银子,一个子也不能少了。”   他伸手去腰间摸索,这才想起来今天出门急,也没带什么银钱。可是难得碰上喜欢的,实在舍不下。他又是个手脚大惯了的脾气,想了一会儿,犹豫着说:“贵倒不贵,只是我身上没多余的现钱,回头……叫人给你送来?”   掌柜一听他要赊账,就有些不乐意:“那可不成,不能坏了这一行的规矩。”   “我出八百两!”背后有人掀帘子进来,摸出银票往柜上一拍,“替我包好了,送给这位公子。”   水溶转过脸一看,发现眼前站着个中年男子,微方的脸膛,不正是廷尉周纶。   “是周大人啊,这身打扮,倒叫我差点认不出来了。”   周纶抬眼望着他,直言不讳道:“不敢,下官有事相告,请借一步说话。”   这时掌柜已经将东西打点好了,用青纱罩的匣子装着,恭恭敬敬地奉上来。水溶亦不跟他客气,接在手里道:“好说,无功不受禄,我既受了大人的恩惠,也不敢不从命了。”   且说罗氏领完宴,见水溶没有等她,只好打发人到处寻着,自己一个人乘轿回来。因为她和太后是宗亲,太后照例赐了很多东西,都是些脂粉衣料、并点心零食之类。先是挑了些上好的,赶着给老太妃送去。   老太妃看了,拣了几样翡翠洋绉纱的裙子,笑着说:“这颜色太花哨,我这把年纪了,哪还穿得了这个。倒是林丫头可怜见的,溶儿也不知道体恤人,年轻媳妇儿又爱俏,不如给她罢了。”   罗氏只好让人抬着箱子,往萼绿馆来,初春的寒意还没有消,穿过了几重院落,残花已经开败了,烟霞般的颜色沉淀下来,铺在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。这种花叫别角晚水,开得犹比别的晚些日子,因此格外难得。紫鹃在廊下给鹦鹉喂水,远远的瞧见她来了,忙叫人打起帘子。   黛玉这几天睡不安稳,夜里失寐,所以总打不起精神来。吃了晌午饭,就伏在炕桌上描绣样儿。罗氏不敢惊动她,蹑手蹑脚的凑上前去,见她穿着家常的小夹袄,头发松松挽着,几绺流海散了下来,一脸的温和。   “妹妹这一向好些了?”   黛玉因她时常到这里来,所以也很客气,亲自起身让了座,道:“娘娘请坐吧。”   “不忙不忙,你坐着,我也是顺道路过,想着三两天没来了,进来看一看。”罗氏说着便在炕边坐下,一双眼睛笑吟吟的,只管打量着她,“最近天也暖了,要多出来走动,老这样闷着怎么成?”   “娘娘说的是。”黛玉依然很客气,“想必是我习惯了,不大觉得。”   “也怨不得你,说起来你也真是不容易,这么孤伶伶一个人,要是我,只怕早就闷出病来了。”亲热的挽着她的手,说,“以后常到我那儿坐坐,我也闷得慌,正愁没个说话的人。”   黛玉嗯了一声,却听她又说:“今儿也巧了,我刚从宫里回来,蒙太后垂爱赐了两件衣裳,样子倒是好看,就是腰身做小了,白放着怪可惜的,妹妹也别嫌弃。”   说着罗氏拍了拍手,叫人把那箱子抬进来,亲自拿给她细看。黛玉知道是别人挑剩下的,不过顺水推舟,卖给她个囫囵人情。可毕竟不比贾府里头,她也不好推辞,谦逊了几句,便叫紫鹃收下了。   又叙了一会儿家常,罗氏看她低着头,也不怎么说话。秀淡的双眉拢在阴影里,神色很安静,看不出半点心思。对她现在的状态,罗氏似乎很是放心,也十分的满意。   “你这焚的是什么香?怪好闻的。”   “天太冷了,我不用那些东西,想是养的寒兰快开了吧。”黛玉随口说。   “喔?”罗氏笑道,“我屋里也养了两盆卡特兰,说是从什么西洋贡来得,还不及你这个香。”   “娘娘若是喜欢,就尽管抱了去,我这里药火气培着,倒把好好的花儿都熏坏了。”   罗氏听她这样说,便道:“你不知道,我屋里也养了个病号呢,前儿畹云的爹死了,我好心让她回去送殡,没想到染了一身的病。这会子又请大夫又吃药,还总不见好。”   紫鹃听到了,忙插嘴道:“是什么病?怕是药下不好了,也不对症。”   “正是病的奇怪,起先以为是女儿痨,后来又说不是,听张太医的意思,她这个症候跟鼠疫很像。传说是从狱神庙闹起来的,死了不少人,还编了首歪歌,什么‘东死鼠,西死鼠,人见死鼠如见虎’……”   “狱神庙?”黛玉微蹙了眉头,“你们上哪里听来的,这消息可靠么?”   罗氏愣了一下:“怎么……王爷他没告诉你?”   她话音没落,就见黛玉的脸色“刷”一下全白了,肩头微微颤拌着,仿佛突染重疾。紫鹃忙赶上来扶她,一面给罗氏使眼色,罗氏也吓得不轻,这才回过神儿来,马上改口道:“嗳呀,你瞧我这记性,妹妹你千万别往心里去,宝兄弟福大命大,有神佛庇佑着,定然不会有事的……”   黛玉心里一阵发寒,脸色越发的苍白,摇摇欲坠的站起身来。紫鹃伸手想去挽她,却被倏然推开了。她努力平缓着气息,忍着胃中翻涌的冲动,过了很久,才听见自己的声音涩然:“不,王爷在哪儿,我问问他去……”   谁知走了两步路,她就猛然停下来,脚下软的站不住,紧接着身子晃了一晃,那青灰色的地砖逼到眼前,隐约听见有人尖叫了一声,只觉得天旋地转,再也支持不住,倒了下去。   “你的意思是——贾宝玉的死,与本王有关?”   水溶这句话说完,目光依然望着他,没有半分闪烁其辞的意思。   周纶掏出袖中的手巾,擦了把汗:“不敢,卑职只是奉旨办事,眼下大理寺问我要人,我既为本案廷审,总要给一个说法。”   “那么你就把责任推到本王身上,既保住了你周纶的清名,又还大理寺了公道,这一手算盘打得着实精明啊。”   周纶的脸这下彻底白了:“没、没有,下官并无此意,只是狱神庙的典狱官说,王爷那天曾去探过监,当晚贾宝玉就暴毙而亡,若说没有关联,未免也……太巧合了些……”   “好,”水溶点了点头,“你既一口咬定是本王,那么我来问你,他是何种死因,饭菜里可曾下毒,身体发肤可曾受伤,死前可曾受过严刑拷打?”   “这……”周纶苦笑了下,摇头道,“这倒不曾。”   “那他尸首何在?死因查清了吗?”   “听那典狱官说,有可能是闹鼠疫而死,因为怕传染,不能停尸太久,当夜就送到化骨亭烧了。如今死无全尸,查无对证,下官……下官也是没有办法。”   水溶哦了一声,说:“死因都查不出,你还有什么脸面来质问本王?”   周纶被他问得接不上话,便只好沉默在那里。   “周大人,你我同朝为臣,我也能体谅你的难处。抛开别的不谈,以我和贾家的交情,去狱中探友,送一顿便饭给他,这也算过分么?再说他一个将死之人,我杀他有何益?难道就凭我在狱中不到两个时辰,就来定我图谋不轨吗?”   “不,王爷误会了。”周纶慢慢地说,“这个案子说到底,是上谕命我来监查,谁要插手了,那就是跟皇上作对,忠顺王其志不小,不说王爷应该也知道。你要是有把柄落在他手里,后果不堪设想啊。”   水溶立刻变了脸色,倏然转过身问:“你这话什么意思?”   周纶垂下眼睛,并不看他:“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,不妨挑明了。贾宝玉是死是活,我廷尉府可以不追究,但忠王府不会放过这个机会。若他们以此为借口,上疏朝廷,参王爷一本……”   “你这样说,是怀疑本王,还是怕他们上了疏会替我顶罪?”   没想到他问得这样直截了当,周纶有些尴尬,低下头道:“总之,王爷要是主动跟忠顺王和解,投靠到他门下,那么亡羊补牢,恐怕还为时不晚。只要他不追究,我自然有办法瞒下去。”   “呵呵,原来闹了半天,你是来替忠顺王当说客的?”   周纶道:“也不全是。如今边关战事四起,皇上已经有意,派人去镇压藩地。王爷你想一想,东平王的靠山是忠顺府,南安、西宁两王均已战死,剩下谁去镇藩?   水溶挑了挑唇角,突然极轻蔑地笑了:“你这话错了,自打我十八岁迈入朝堂起,就知道什么叫伴君如伴虎。等到皇上哪天瞧不顺眼了,一脚踹了我,我照样不求任何人。”   “恕我说句不中听的话,人太固执了,也不是件好事。”周纶叹了口气,“王爷你为什么插手这件案子,我也不清楚,不过以你的做派,绝说不上是心慈之人,来日不多了,不妨再仔细想想。”   水溶沉默了一会儿,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,说:“人生在世,固执一回,总比后悔了好。”   周纶看实在劝不动他,只好对着他的背影,深深揖了一下,“下官婉言相告,王爷既然不想听,那就告辞了。”   等背后的脚步声消失,他才转过身来,此时已近了傍晚,余晖在他面上慢慢地展过,仿佛镀了一层阴翳的青灰色。望着远方,他眼中敛着深光,无声地笑了。   那天柳湘莲的话响在耳畔:王爷放心,只要化骨亭收了人,咱们这场赌就赢了。   死无全尸……我倒要看看,你有多大的能耐,能查个天翻地覆。   “唏律律……”一阵马嘶,来人从马背跃下来,水溶看着他气喘吁吁的样子,忙皱眉问:“是谁打发你上这儿来的?”   “老太妃发话了,让您赶紧回去,少夫人出事了!”   骤然听到这个消息,水溶心里一慌,顿时乱了方寸,也顾不上多问几句,匆匆往回赶。此刻北静府里乱成一团,才进门就听见人声嘲杂,多少双脚步晃来晃去。他几步跨过院门口,看到罗氏从内堂拥挤的人流中出来,站在游廊外和紫鹃说着什么。   他加快了步子,正欲径直进去,心念一转,便侧过脸来问:“到底出了什么事?”   罗氏低着头,嘴唇微微蠕动,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。更奇怪的是紫鹃,和他的目光一撞,立刻仓促的垂下眼,莫名其妙地有点窘意。   “赶紧进去吧,太医在里头等着呢。”罗氏似犹豫了一下,将他往里边推。   堂内亮着灯火,守门的侍女站在那里,正拿着银剪在剪烛花,一见他进来便笑着福了福身。身边七嘴八舌的奉承声、杂沓的步声,说的说,笑的笑,很快就朝他拥了过来,气氛倒比过年还热闹。水溶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,却想不明白。   “阿弥陀佛,你可回来了。”老太妃微微笑着,拉了他的手说,“跑到哪儿去了,这早晚才来,就是再要紧的事也不说一声儿,人家知道了像什么话?”   “母亲!”水溶打断她的话,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她人呢?”   “王爷稍安勿躁,”太医伏在他背后道,“臣已经替少夫人把过脉了,没有大碍。”   水溶这才松了口气,心里的石头稍稍落地,就听太妃又说,“你还有脸问,快当爹了都不知道,林丫头遇喜了!”   他有些发怔,仿佛有雷轰然击在耳畔,周围的欢声和笑语,都像是被隔在一重帘幕外,那声音飘忽不定,任他在心里反复琢磨着这句话,很久也没弄懂。他有些烦躁的转过头去,极力控制着自己,脑子里白茫茫的一片,却什么都想不起来。那种狂喜与悲痛错综填堵,快要把心炸开了一般。   “这是……这是……”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   要是有个孩子就好了……曾经不止一次有过的念头,现在真的成真了。他以为要穷尽一生,守着没有期尽的无望,永远等不到她转身。可是现在,终于成真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看到有人说开头很诡异,居然以为是写北静王和贾宝玉的BL……   ☆、廿伍   “这什么这?”太妃看了一眼他的样子,终于噗地笑出来,“瞧把你乐的,这种事情还有假不成?”说着转头给太医打了个眼色,太医领会了她的意思,连连点头道:“对对,是臣亲自给夫人把的脉,千真万确是喜脉,错不了的。”   他张了张嘴,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,嘴唇颤了好一阵,依旧说不出话来。似乎在空朦中过了很久,才渐渐的清醒过来,一时百味陈杂,只来得及说了句:“我有孩子了……”   “恭贺王爷,王爷大喜!”满室的人都跪了下去,道贺声响成一片,水溶也没顾上他们在说什么,只是恍恍惚惚站着,仿佛被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喜讯,压得透不过气。起先他是反反复复劝过自己的,就算这辈子无所出,也不要紧,只望着她能安下心来,就能弥补这桩憾事。   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,多少个夜晚辗转难眠的恻然,如今都烟消云散。   他猛然悟了过来,一把推开身边拥挤的人群,转身向门外奔去。   “啊——”不知道是谁失惊地叫了声,将门槛外的罗氏吓了一大跳,她很想抓住他,可是在触到衣角的刹那,他已经跑得很远了。她只好在门口站住,望着那道背影出神,眼看他雪溶一般消失在视野尽头,连带着那半句“王爷当心”也生生堵了回去,不可挽回了,心里蓦地涌出一丝委屈,她知道再也等不到他回头。   “锦娴!”太妃在背后叫住她,搂住她发抖的肩膀说,“这么多年,委屈你了。”   一口气跑到萼绿馆的小门上,如他所料的那般,门是虚掩着的。里头的人影在窗纸上一晃,微弱而清晰地映了出来,水溶微微喘着气,有意放慢了脚步,心也跟着从剧烈跳动中,一点点平复下来。   长吁了口气,他犹豫着探出手去,此刻倒有点着慌,在空中顿了一会,“砰”地推开门。婢女们慌里慌张地行礼,彼此压抑着窃笑,被他挥手止住了。紫鹃见他进来,不由将内室的帘子挑高了些,朝旁边呶了一下嘴。转身才看见黛玉坐在榻上吃药,烛影摇红,照着她那头光华可鉴的青丝,緺云一般堪堪垂在眼前,多像是新婚那晚的红罗帐,她就安静的坐在里头。   水溶咳了一声,脚下就不自觉顿住了。见气氛变得如此暧昧,紫鹃瞅了他一眼,带着婢女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。随着门轻轻扣上,水溶再也耐不住那兴奋,猛地跨上前两步,一把将她拥在怀里。可她那边倒没什么反应,半天没有觉出动静。   水溶想她自然是知道了,多半是害羞,便俯下身子,在她耳畔轻轻吹着气:“别生气了,前几□□务太忙,我实在脱不开身,现在好了,这不是来陪你了吗?”   黛玉挣扎了一下,推开他,反手抹了抹脸颊,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似的。   水溶满腔的喜悦被那眼神逼了回去,有心想去问问她,又觉得无从问起。他先是怔忡了片刻,突然间想起来,这几天都是在罗氏那里过夜,可能冷落了她,不由笑道:“瞧你,多大的人了,还耍小孩子脾气,以后当娘了怎么办?”   黛玉听到“孩子”两个字时,眉头不自禁地皱了一下:“嫌我不好,你去找个懂事的,不就完了,还赖在这里做什么?”   水溶的面色微微有点僵,但那抹不豫很快就过去了,他笑着去搂她的腰:“跟谁学得这么刻薄?这样下去还得了,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。”说着将她的身子扳过来,正欲朝她唇上吻去。然而那腰上传来极为抗拒的一拗,分明不肯迎合他的冲动。   “你……”水溶腾地站起来,不过一刹那,欲念就被扫得干干净净。他在床边来回踱了两步,却又不知端底,突然转过头问,“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?”   黛玉没有立时回答,她盯着药碗中轻荡的柔波,淡然地道:“问我呢,那你老实明白的告诉我,有没有事瞒着我?”   水溶听她话中似乎有话,不觉心下一震,隐隐约约猜到了几分:“怎么无缘无故的提起这个?”   “我就是想知道,你还要瞒多久。”等屐好了鞋,黛玉才慢悠悠地下得榻来,从他身边掠过,连她的声音也是慢悠悠的,飘然落入他耳中,“你忘了,先前是怎么答应我的?去刑部打典赎人也好,去……救他也好,你都肯依我。如今狱神庙死了那么多人,你是早该知道了罢,可你为什么不说,还叫下人们瞒着我,这安的是什么心?”  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,还真把水溶给问住了,按说狱神庙的事他从未跟人提起过,就是出去的那几个小厮,也是拿钱封了嘴的,就怕有人给她泄底。怎么莫名其妙的,还是让她知道了。   其实宝玉出家的消息,倒也不是存心瞒着她。一则,在廷尉府和大理寺的双重夹击上,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,免得旁生枝节。再则,她又是个急性子,对宝玉到底还有几分旧情未了,加上如今有了身孕,乍听到这个消息,只怕难以承受得起。   想到这里,他就有些郁结难消,胸中莫名其妙涌起一阵烦焖。怎么到了这个时候,她心里口里念的还是旁人。那小子有什么好,不过一个纨绔子弟,也值得喜欢成这样儿?   “我不是有意瞒你。”水溶走近了低下头,在她耳鬓轻轻一吻,抚慰般的轻声道,“你放心,他现在好的很,比任何时候都好。你这样无缘无故的跟我赌气,也太不像话了,今儿且记下,回头再敢胡闹,我就……”   “就怎么样?”黛玉骤地侧过脸来,看着他怏怏举起的手,似乎一巴掌就要落下。   “就……就……”水溶结巴了一会,似地觉得有几分难堪,抓了抓头发,这才涎着脸皮道,“我就只好认命了。”   说的黛玉“哧”地一声笑了,就再也板不起脸来,只是干瞪着他:“呸,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。”   水溶看着她气鼓鼓的模样,竟然觉得分外动人,不由牵动嘴角笑了笑:“对呀,不知道是谁又哭又笑的,也不害臊。”   “其实我前阵子去过狱庙,人已经被大理寺提走了。听说他那夫人薛氏……”水溶说到这里顿了顿,瞟了黛玉一眼,半晌才道,“怕是也有了,在亲戚家里寄养着,这两日就快生了。这事本来不想告诉你,我只怕耽搁的久了,对你将来不好。”   黛玉很是怔忡了一会,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。像有把细沙在心里揉搓,起先不觉得,慢慢地才觉出痛来。这样的结局,她不是没有料想过,此刻一经说出来,反倒有种如释重负的错觉。就像一路从天上摔下来,固然疼痛万分,心里却也就踏实了。   “对了,瞧我给你带了什么?”水溶怕她徒增烦恼,有意说些话岔开。从袖中掏出那只青纱匣子,打开了,取过那一双墨玉镯子,亲自给她笼到腕上。她的腕骨极小,纤细地随时都会断掉了一般,他捏在掌里顿生怜意,便是更觉得心疼。   “以后多吃点儿饭,都瘦成什么样了?” 水溶看她略有忧虑的样子,便凑到她耳边说笑:“这个叫姻缘套,套住了,你就别想跑了。以后你要老老实实呆在我身边,再不许东想西想,等我们有了孩子,一定要请最好的私塾师父,不,那些老头太迂腐了,各个食古不化,还是你教他读书识字,我教他安邦定国,将来必有出息……你说好不好?哎,我现在想这么多,是不是有点傻气?”   水溶低着头,只顾着絮絮叨叨说些没要紧的话,他本来是等她发顿脾气的,然而她什么也没有说,只是定定瞧着他。说到最后,连他自己也觉得颇为无趣,只好咧唇笑了一下。   “算了算了,想的这么好,指不定还是个女孩儿呢?女孩儿也挺好,像你。”   “若是生了个女孩儿,你还会再娶吧?”黛玉突然问了句。   水溶不易察觉地一愣,马上反应了过来,从背后将她拥到怀中,低低笑道:“你这是不放心我,还是在吃醋?若是个女孩儿的话,你就勉为其难,多生他几个,反正一生还这样长,我们有的是日子慢慢熬。”   黛玉埋在他胸口,听着那颗心在胸腔里怦怦地跳动,仿佛找到了某种可以依归的东西。一生还这样漫长,得不到的永远得不到,失去的终须要失去,所幸千帆过尽,还有个呼吸相闻、心意与共的人守在那里,这何尝,不就是一种福气。   “胡说八道些什么?要生你生,我可没那么大能耐。”   “我……“水溶被她逗得笑了,“我一个男人,怎么去做女子之事。”   “怎么不能,便是你不能,你那些素日相好的,焉知她们就不能。”   “好呀,才说饶你,这就又来了。不让你知道些利害,岂还得了?”说着搂了她的腰不顾那抵抗,就将她整个地压到床上,身下堆叠着金线捻就的牡丹被褥,绵软软的一片,连心也软软的。他垂下头来,正撞见她眼波清柔,与他的目光短短地接触了刹那,便觉得顿时火燎一般烧起来,烧得五脏六肺都似在煎熬。   “你涂了什么脂粉,真好闻。”他趁势凑了过去,在她颈窝里轻轻嗅着,黛玉被他嗅得发痒,似乎能感觉到那气息喷到鬓畔,顺着耳根和下颌游去,身体里好像寒暑交替,一阵冷一阵热,她从小怕痒,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,使劲推着压制在腕上的重量,可那重量似乎有千钧,怎么也推掇不开。   “快别闹了。”黛玉忍着笑说,瞥见他脸上的笑容,更是恼也不是,漠然置之也不能。水溶并不理会她,反而双臂环住她的腰,将那身子搂得更紧了点,用力抱着:“我不放,放了你就跑了,除非你答应我,这辈子都一直陪着我,一步也不离。”   “胡说些什么,再闹我就恼了。”黛玉急了起来,无奈又拗不过他的力气,低头便朝他肩胛上咬去,水溶反应的倒快,一偏头躲了过去,反手拧住她的下颌,浓冽的长眉也紧蹙了起来:“你这是什么毛病,动不动就要人,上次咬得印子过了个把月,还没下去呢。”   黛玉看他笑的一脸得意,心里虽然又气又窘,嘴上却不能答腔。平日里伶俐惯了的人,却被他堵得接不上话。又过了一会,水溶试探地用手肘去碰她,她却一收胳膊,赌气不理他。   “好好的又生气了?都是我不对,总成了吧。”他掳起袖子,将手背递到她跟前,“喏,要还不解气,给你咬个够……”   黛玉淡淡地瞟了他一眼,瞟的他有点心虚,水溶这会子才觉得有点不是滋味,没话找话地道:“还在生气呀?”她迟了一会,才颇不耐烦地迸出个字:“嗯。”   “那你方才在笑什么?”他忍不住揶揄。   “我方才哪里笑了。”她也一反常态地回嘴。   “你脸上没笑,可是心里在笑,我从你那眼神儿里,看得一清二楚。”   黛玉忍了几忍,耐不住那笑意,还是从眼角深处溢了出来。她笑起来的时候,如冰面上拂过的春风,蓦然将他的心思都搅乱了。他情不自禁地伏下头,用嘴唇轻吮她的耳垂,哄着她道:“听说你学问好,我正有一惑不明白,你给说解说解。残唐五代以来,我最不喜欢晏同叔的词,偏他的小令里有两句极好,不知你看过没有?”   黛玉不知他卖得什么关子,便追问道:“哪两句,念出来听听。”   水溶顺手将一绺散发拨开,在她耳畔吹着气,小声说:“《珠玉集》里说的好,满目山河空念远,不如怜取眼前人。我知道你还想着他,不要紧,我可以等你,不过等太久了,会伤心的。”   他的声音沉郁入骨,在黑暗中悠悠地荡开,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,嘴角含笑,情意绵绵,语气里尽是旁人不曾听过的温柔。那目光在她脸上一绕,她心头不由有点发软。   她敛低了眼睛,说:“其实我……”似乎想说些什么,然而终究没有出声。   “别……”他低头吻着她的脸颊,将她按了下去,“不喜欢也不要紧,别说出来。”      ☆、廿陆   二月节,万物出乎震,震为雷,故曰惊蛰。因着三月里下了场桃花雪,暖的比往年都晚,寒食以后,渐渐热了起来。晚春正浓的时候,又下了一场雨,这是春末夏交惯有的淫雨,个把时辰就过去了,总是捱不长久。   一刻钟后,终于云破天青,雨哗哗地顺着屋瓦往下淌,瓢泼般的势头却伏低了下去。这样春雨轻寒的午后,梨树下残瓣如积雪般铺了一院,院子里静悄悄的,只有落花拂地的声音。   正值歇午觉的时辰,一排六角格的窗子都敞着,暖风扑扑地吹到身上来,黛玉不禁见了困倦。叫人把枕榻设在走廊下,又怕受凉,榻前下了帘障子,拉起一挂银红的霞影纱,远远看着好似云影在上悠然徘徊。   小半个时辰过去,有人蹑着步子走了来,一面伸手推她。热热的掌心隔着她的衣裳,像块烙铁似的,仿佛要把那两层罗衣都烤化了。她正迷迷登登睡着,只当来人是紫鹃,翻了个身,仍是不曾理会的意思。   “还睡呢,也差不多了吧。”那人微不可闻地一笑,捡起柄身边的鹅毛扇,在她鼻端搔了搔,黛玉被他撩拨的睡意全无,不觉睁开眼来,就见水溶站在跟前,一双笑意清澈的眸子,被他背后的阳光罩在树影里,微微有些发虚,只余下夺人眼目的柔意。   “大冷的天,你还在风口上躺着,仔细冻着了。”水溶在床边坐下,伸手将隔在两人之间的帘子掀开了去。黛玉撑着身子起来,一面挽着头发,一面说:“刚洗了头,这会子才晾着呢,谁知道就打起盹来了。”   水溶看着她理鬓,微笑道:“你可真懒,也不看什么时辰了?这几天胃口不好,还敢这样躺着,不怕睡出病来。赶明儿叫太医给你瞧瞧,有没有毛病?”   “我哪有那么娇贵,不过躺着歇一会儿,会有什么毛病?”黛玉将手绢压在唇上,咳了两下,“你现在越发的啰唆了,像个老妈子一样。”   水溶听她这样说,不觉摇头笑笑:“别这么任性,太医说你胎气不足,要多注意身体,万一有个什么闪失……我怕会伤到孩子。”   黛玉轻轻应了声,低头看见自己腹部隆起的弧度,伸手抚摸,已经四个月大了。那里头有小小的胚胎在成长,固然掺了他一半的骨血,到底是她的孩子啊。也许从此往后,这就是她一生一世的倚仗。   是从什么时候起,心思被他牵绊住了呢?好像有什么在坠着她,往更深处的深渊坠下去,她一直以为,某种感情只要视而不见,只要不开口承认,那便不是真的。可那感情像是毒瘤,从心里长出来,紧紧地把她缚住。似乎什么已经渗入骨髓,让他们之间有了血肉的牵连。   越女暮做吴宫妃……以此看来,那梦里的签倒真是应验了。   她出了一口气,有意将话岔开:“不是说外头有事,今天不过来了么?”   “哦,也不是什么大事,东平府上做寿,我不放心你就推了。”他说的平常,谁都知道四王之间明争暗斗,差之毫厘失之千里,动辄就关乎性命。东平王素来与他不和,这趟寿宴岂是想推就能推的干净。私底下那些事情,黛玉虽然不甚明白,心知是为了她才这么做,不觉有点儿愧疚。   “我这里很好,照顾的也周到,你以后不用天天过来了。”她顿了一下,瞧看他额头上满是热汗,便拿绢子替他沾了沾,“中午热成这样,你又来做什么,瞧这一头的汗,晒坏了如何使得?”   其实天气虽炎热,他面上还算清凉,让她这样一折腾,倒是心跳得扑通扑通,热的越发厉害了。水溶听她的口气,分明是在关心自己,这话拿几分羞怯,几分迟疑的语调说出来,让他很是受用。   于是低头忍着笑道:“我反正都来了,总不能再回去,再说这里半个人也没有,若是饿了渴了,有谁来管你?”   “不是有紫鹃么?刚打发她取药去了,这会子也该回来了。”   “……我就是想来看看你,这也不成么?”他忍不下去,压着声音闷闷说道。自从知道她有孕以来,他每天忙得昏头转向,甚至连觉也睡不安稳,时常半夜里醒来,给她偷偷的掖被角,又怕她夜里害口,总是在临睡前沏一壶果子茶,放在床头备着,等到吵着要喝时,亲自在怀里焐热了再给她。有时黛玉发现了,心里不忍,也说过他几次,可他还是执意要如此,说下人们笨手笨脚的,交给旁人不放心。直等到十月之后,看着孩子平安落地,十年二十年,一直这样忙活下去。他爱这个孩子,爱到胜过自己的命去,可她并不知道,他其实更爱的人是她……   “最近天也暖了,难为你这样辛苦,一天夜里起来好几遍。”   水溶听她这样说,以为是自己动静太大,吵醒她了,便有些不好意思:“不要紧,想是我夜里熬惯了,醒着也是醒着,太医说你离不开人,等你身子养好了,我就搬到外间去。”   “算了,就这样,也没什么不好。”   黛玉的声音听起来很平和,转头又看了他一眼,不觉勾起唇角,脸上浮起微笑。   他不由愣了一下,半天才意识到,这是在对着他笑。自从相识以来,从没见她真心实意地笑过,好像心里装着很多事。可是这次却不同了,是真的在对着他笑,那样的笑容近在咫尺,伸手就可以摸得到。竟连身后落瓣如雨、残粉似泥的春景,一时都模糊不清起来。   很多年以后,在无数个数也数不清的夜里,他千百次的回想起来,生怕遗漏了任何瞬间。   “看着我做什么?”黛玉被他看得久了,就有些不自在,似是有无限羞意在里头。   “没什么,”水溶收了目光,正色道,“其实你应该常笑的,这些日子以来,没见你怎生笑过,总觉得……没照顾好你,是我的罪过。”   “怎么又说这些话?”黛玉不想听下去,很快打断他道,“说好不提的,都已经过去了。”   “好,好,不提不提。”水溶说到这里也煞住,知道有些话,她未必真听得进去。于是又沉默了一会儿,良久,只听她说:“今儿谁给王爷梳的头,乱成这样了,我替你重梳好不好。”   等把文具奁匣搬来,开镜一看,他鬓角的头发果然乱了。多年养成的癖好,让他素来注重容止,这会子经她提起,也不好说什么,只能点头答应了。黛玉帮他除了巾幞,打开头发,拿梳子一寸寸的篦过。他的发质很清整,大约是才洗过的缘故,这样热的天气,也只有一点儿淡薄的香气。她依稀记着,以前宝玉也常闹着头痒,有皂角和猪苓不用,偏偷偷用姐妹们的头油,永远有一股子甜的发腻的味道。   “你以前,也常给他这样梳吗?”   黛玉听见这话,停了手中的梳子:“不常,怎么突然问起这个。”   水溶低头笑笑:“就是突然想知道,等哪天我老了,你还会不会这样给我梳头。”   她没有答话,两人间重又沉默起来,静得有些发涩。牙梳一路捋着,指尖轻轻划过他饱满的额,到直挺的鼻梁,再到微抿的唇角,这条线挺拔如刀刻,纵是再过几十年,也英秀不减分毫吧。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,心头微乱,一绕又转开了。   一根长发垂落下来,在阳光下白得有些刺眼,她这才发觉,不知从何时起,他两鬓已经悄然染了风霜之色。而立未到的年纪,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老了。   感到头皮蓦然绷紧,水溶抬头问:“怎么不梳了?”   黛玉低声回道:“王爷,你头上有白发,我来替你拔了。”   “不要拔。”水溶按住她的手背,笑着拍了拍,“随它去吧,这才叫白头偕老啊。”   她心里“怦”地一声,像琴弦拨到最后一抹的尾音,刹那间有些失神。等回过神来,匆匆为他裹了巾幞,取下咬在嘴里的簪子,一面用力将头发别紧,扎进绾好的髻里。不知道为什么,她觉得眼角有点湿,就差掉下泪来了。   水溶看着镜子里的人影,嘴角忽而挑出一丝笑:“你猜还有多少天?”   黛玉不大懂他的意思,便问:“什么多少天。”   “离我们的孩子出世,还差半年零一天,也就是说,你还要受半年零一天的罪。”   水溶淡淡一笑,揽过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:“以前听我娘说,怀了孕的女人很辛苦,等熬过这段日子,我可得给你记头功呢。”   “什么好处?难不成真封我个王妃。”黛玉将脸埋在他颈窝里,声音细如蚊蚋。   他似乎被这话激住了,慢慢直起身子,回过头看她。一股近乎赌气的神情,萦绕在眸子深处。黛玉被他看得发怵,仿佛有什么从头顶贯穿下来,令她不禁有点胆寒。   “你可不要逼我,哪天真给你讨个诰封来,你要也得要,不要也得要!”   黛玉哧的一笑,拿梳子敲他的额头:“罢了罢了,说得跟真的似的,明儿你若娶一百个,也讨上一百个不成。再说这府里已有了个王妃,我算什么呢,何必去讨那个没趣。”   话到最后,她收敛了笑容,慢慢叹了口气。水溶听着不是滋味,有心想说点什么,却不知道如何接口。早在七年前,下旨赐婚的那一天起,命运就是满弓的箭,再没有回头的余地。他喉头抽动了一下,忍不住将她搂的更紧了些,用尽力气抱着:“我知道,如今说的再多,你也是不肯信了。不管你信与不信,我都可以为你做任何事……过去就让它过去吧,等过个三五年,孩子也大点了,我就寻个因由,向皇上请辞,外放到江宁去做个巡抚,反正官场早就腻了,不如求仁得仁,落得个逍遥自在。到时候我们一家人,再也不分开……”   “嗯?”黛玉偎在他怀里,只觉得有如火在烧,心底最软处一片黯然。他的下颌挺在她头发上,硌的有些生疼。那温软的呼吸却像雪绒花一般,暖暖地拥了过来。她靠了一会说:“那王妃怎么办?”   水溶想了很久,说:“她毕竟于我有恩,在名义上,永远是我的正妻。至于旁的……我实是无力再还了。”   黛玉摇一摇头:“便是她真应了,太夫人也绝不会答应。你走了,留下这么大的家业,让她们怎么好生过活?”停了停,她抬起脸说,“你还这样年轻,以后的日子还很长远,若是让我带累的,背个不忠不孝的罪名,也太不值了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久等了,还算是甜的,其实俺觉得张敞画眉这种既平淡又香艳的段子,丝毫不逊色于H 写到这一步,我觉得黛玉,还是被命运驱使着接受了水溶,水溶心里也是知道的,两人暗通款曲,只是心照未宣罢了。所以水水才敢仗着胆子,要求私奔。这却是不符合一个真正王爷的做派,好在我写的也不是真的林黛玉和北静王,只是附会个人名。黛玉写的有点模糊,我是有意虚下去,琴棋书画那些俗段子,不提也罢。而这个水溶,是我目前所有故事里,私心最喜欢的一个男主角。 这也是支撑我不弃坑的一个动力。 祝大家中秋节快乐,有情人终成眷属……   ☆、廿柒   太不值了?时至今日,在这样背腹受敌的局面下,你以为我还有路可退么?   他在旁边冷笑了一下,转头看着她,静静地说:“有什么值不值?连我都不在乎了,你还有什么好在乎的?”   黛玉被他的目光逼得沉下头去,一时无言以对。只听他压低声道:“你不用怕,凡事我担着,不管以后会怎样,我是为了我的心。”   我是为了我的心。   ……很多年前,在她还懵懂无知的年岁里,也曾说过同样的话。那时候,两小无猜意缱绻,梅影横窗共墨笔。他红着脸争辩,我也是为了我的心。而如今,事过境迁,在另一个人面前,她恍惚听着,只有喉头抽紧,什么也说不出来。   眼泪扑簌簌就直往下落,她不敢想,也不能想,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,却浑然不觉,甚至忘了疼。水溶看她垂着脸不说话,伸手将她的肩扳过来,她讷讷地将身子往后一避。他手上加劲,俯头将唇贴在她的眼上,去亲吻她脸上的泪。他的唇温暖灼人,动作轻柔,忍不住将她抵在自己身下,一吻再吻,不依不饶。   趁着换气的功夫,水溶凑到她耳边说:“那天晚上,我问你有没有动过心,你说假话了吧。”   黛玉咬住下唇,心尖上略微一颤,低头错开他的目光。   看着她失措的样子,水溶叹了口气,放开手说:“真是不解风情,说句实话就那么难吗?”黛玉被他问得急了,正想着推诿一阵子,忽见他身后的树影掩映,像是藏了个人,不由背过身去,小声唤道:“别闹了,有人。”   一句话提醒了水溶,他蓦然转头,也着实吃惊不小。只见那株梨树下花影错落,隐约有双脚不安地抖着,哆哆嗦嗦,看得十分清楚。水溶本来正在兴头上,被人这样一打搅,心里陡然恼怒起来。他哼了声,紧紧锁起眉头道:“还不滚出来!”   那人吓得一惊,从树后慢吞吞地探出头,骇然跪在他脚下。黛玉隔着纱帐打量那人,见他有些面生,下意识往水溶身后避了避。   “嗬,是你?”水溶挑起眉毛,饶有兴味地端详着他。这人名叫京儿,原是账房里一个管事的,今天也是授命来传个话。没人通报,就急着要闯进来,不想刚撞上那一幕,正见到两人在凉榻上亲热,他就慌张起来,心知王爷素来的手段,不会轻易饶过他。   “王爷饶命,小人不是有心的,是……王妃派小的来传句话。”   “亏你好耐性,在外头等那么久。”水溶并不动气,却问道,“什么事,急成这等样子?”   京儿听他语声有异,立刻有所察觉,定了定神道:“回王爷,也不是多要紧,府里采买了一批下人,王妃说名单都已勘定了,等您过去挑几个中意的。”   水溶淡淡道:“这种小事,让她自己拿主意就好了,还有别的么?”   “还……还有,宫里的赵公公才派人来,说都办妥了,请王爷尽快去一趟。”   “知道了,你先下去,我随后就到。”他长出了口气,起来揉了揉眉心,只觉得这些天烦事缠身,着实有点吃不消。黛玉看他面上微露倦色,不自觉的将手放过去,在他掌心抚一下,却不知道说什么好。她的手指漠然冰凉,在这春末夏交之际,依然冷得几欲透骨。   水溶只好抬起头,对她勉强一笑:“你也累了,先回去歇着,我晚会儿再过来。”   黛玉听到这话,心里一热,点了点头:“也好,快去吧,别让人等急了。”   水溶嗯了声,已经不知察觉地松了手。望着他的背影逐渐远去,眼看过了半条回廊,她才坐下来,一时失了神。多么荒唐,她发现就在这刹那间,居然隐隐期盼着,他能回头来看自己一眼。这念头,也只是浮光掠影的一瞬,他永远不可能知道,她曾经这样期盼过。   天已微凉,玉蝉在树顶声声嘶鸣,黛玉垂下眼,掩住几声带血气的咳嗽。   从萼绿馆出来,已是日落时分,两人在抄手游廊里信步走着。水溶忽然脚下一顿,若有所思地停下来。“交待你的话,都明白了?”   “明白了,”跟在后头的人赶紧回话,“小的——什么也没听见,什么也没瞧见。”   水溶笑了笑,自顾着说下去:“那倒也罢了,你答应的虽好,背地里去说了,却有什么难处?”   “王爷饶小人一命,就是疼小人了,哪里还敢多嘴。”   “那最好,不管她许了你多少好处,只管牢牢闭住那张嘴,敢有一个字泄出去……”水溶的眼光在他脸上迂回一瞥,京儿正巧抬起眼来,心里不由打了个突,赶忙屈膝,跪在地上道:“王爷放心,就是天打雷劈,小人也绝不敢声张。只是王妃那边,我委实不好交待。”   水溶不耐烦道:“那边要问起来,你只说本王赴宴去了,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。这会子没功夫和你磨牙,快去备轿来,我这就进宫一趟。”   “是,是。”京儿赔着笑,在旁边哈了哈腰。   约莫过了酉末时分,京儿才敢去回话。还没进门,就听见前堂里笑声迭起,罗氏正陪着太妃在用晚膳,一见了他,便问:“怎么王爷还没回来?”   京儿叩头道:“回娘娘,想是东平府里人多,一时被绊住了。”   太妃听他这样说,心中有几分疑惑:“这就怪了,才东平府打发人来说,并没有见着人影,怎么就被绊住了?”   京儿看瞒不下去,只得道:“不是小的撒谎,王爷本是要去的,半道上碰见了赵公公,又被宣进宫去了。”   “那就该打。”太妃撂下筷子,“派你们过去,原是要好好服侍的,既然没有去赴宴,为什么不说实话?只怕这里头,必有我们不知道的缘故。”   “太夫人也别骂他了。王爷不回来,自有他的道理。”罗氏长长叹了口气,停了一停道,“别是躲着我才好。”   老太妃知道她素来端和,当下说出这样的话来,必是心里憋着委屈。便向她笑道:“听听,这话是怎么说的,他那里吃穿用度都要你来操心,不谢也就罢了,哪有这个道理?”   罗氏并没有答话,这些年心似枯井,便是有半分涟漪,也早已消磨殆尽了。明知他心里藏了个无底洞,还是盼着有填满的一天,可日子久了,连最后的执念,都已经麻木。   长久以来那些深夜,每逢从梦中转醒,隔着枕头看他,总觉得很冷,冷得穿肠入肺,像是块顽固不化的冰,除了那个人,谁也不能在他心上留个影儿。   老太妃倒是体贴,没有多问,只拉了她的手说:“也别多想了,你们岁数还轻,这辈子还长远着呢。明儿叫张太医过来,给你也瞧一瞧,开副温补的药。听说他那药挺灵的,淳妃才吃了两记,这不就坐了头胎了。”   罗氏听了一怔,半晌才明白过来,脸上难得红了红。“不……不是药的事,若果真灵验,吃了这些年也早就好了。”   太妃似吃了惊:“难不成他——”   “快有半年不常来了。王爷待我素来就淡,偶尔过来,也是匆匆吃了茶就走,如今更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。”罗氏说到此处,一时悲从中来,生生把后头的话咽下去,断线般的眼泪就直往下滚。   “唉,这也怨不得他。”太妃叹道,“溶儿这孩子,打小心里就有主意,别说是你了,就连我这个为娘的,也捉摸不透他的脾气。旁的我倒不怕,就怕他对林丫头心太重,林丫头的身子又是这般弱法…… 难保能长久呀……”   罗氏拭了泪:“我看林妹妹福分过人,如今又怀了胎,王爷体贵命硬,时时看护着,想必不会出什么差错。”   太妃摇头道:“话是这样说,可哪个女人生孩子,不是从鬼门关里走一遭。若是侥幸把孩子生下来,也难保能挺过这一关。”   话犹未尽,却没了下文。此时蝉鸣燥热,烛火红红地波动着,吞吐着夜色。薄烟从锁衔金兽连环熏炉里扩散开来,浓香逼仄,压得人连喘息都那么难。罗氏顿觉得憋闷,转头对身边人说:“你们下去吧,这里人多气味杂,太夫人受不住。”   身边奉茶、打扇的丫鬟们领了命,相继出去。摒退了众人,她这才忐忑不安地道:“若果真保不住,那可如何是好?她万一要有个好歹……”   太妃打断她的话:“怕什么,当初迎她过门,你打的不是这个主意?”   罗氏被堵得说不出话,太妃见她这样,索性将话挑明了:“你不用怕,人是你帮他选的,将来孩子出世,纵不是骨肉至亲,也要唤你一声母妃。林丫头这样病恹恹的,我看也不能好了,倒不如借着这个名义,把孩子给你留下,以后入了宗谱,就当是嫡子来抚养。”   “这……”罗氏惶恐万分,转念又一想,“这……王爷能答应么?”   “等临到关头,不由他不答应。”太妃微笑着点头,一手按在她背上,“你信我的话,这样以来,对谁都有好处。俗话说‘打断骨头连着筋’,他看在孩子的情分上,必不会亏待你。总不能以后承袭家业的是个庶子,没得让人笑话了去。”   “那……林妹妹那边……怎么跟她交待?”罗氏想来想去,还是觉得不妥。   “唉,我只盼她能长命百岁,为溶儿再多添几个。往后孩子多了,也就不稀罕了。”太妃叹了口气,按住眉穴说,“打小看着他长大,可从来没让我这么费心过。      ☆、廿捌   “唉,我只盼她能长命百岁,为溶儿再多添几个。往后孩子多了,也就不稀罕了。”太妃叹了口气,按住眉穴说,“打小看着他长大,可从来没让我这么费心过。为了个女人,生出多少事来,这是造的什么冤孽啊?”   “娘你别气,气坏了身子如何使得,我以后都听你的就是了。”罗氏忙搀住了她,在旁边劝道。   从正堂出来,已近戌末亥初,擎灯的丫鬟在前头领路,罗氏默然走在后面,一个人慢慢思索。转过抄手游廊,接应的丫鬟畹云正巧赶过来,一连唤了数声,她才骤然回过神来。   “娘娘今儿是怎么了,跟失了魂似的?”   罗氏蹙起眉头,若有所思地问:“刚才太妃那番话,你都听见了?”   “听见了。”畹云不敢有所隐瞒,如实禀道。   “那依你看,这事可有商量的余地?”   畹云想了一想,道:“说不好,少夫人的性情,娘娘你是知道的。若是她不肯答应,传到王爷那边去,只怕会弄巧成拙。况这孩子又不是亲生的,到底隔着一层心,以后长大了怕也难处。”   罗氏转念想了想,觉得她说的十分在理。这些年以来,长久期盼的不过是有个倚仗,偏偏命里无福。纵然她辛苦操持着这份家业,背地里亦免不了落人的闲话。水溶素来爱孩子,如今又这样看重黛玉,将来生了长子,哪里还有她的半分活路。想到此处,心里好不容易腾起的灼热,又凉了大半。   “娘娘不必泄气,在这紧要关头上,切不可乱了阵脚。”畹云鼓励她道,“依奴婢看,少夫人这般逾宠,不过是仗着王爷一时兴起。常言道‘月满则亏,水满则溢’,等这阵子热劲烧过去,难保不会生间隙。”   罗氏心头一跳,听出她话里别有深意,忙追问道:“什么意思,你细细说来。”   畹云道:“娘娘好糊涂,当初迎她过门时,少夫人一心念着别人,可曾装着咱们王爷?说到底,是王爷年轻气盛,强求了这段姻缘。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,如果王爷有一天知道,她不过是曲意逢迎,心里还惦记着别人……以咱们爷的性子,岂能容得下她?”   罗氏这才悟过来,脱口道:“你的意思是说,她还想着宝玉?”   畹云抿唇一笑,望着她缓缓点头。   “这断不可能,她如今身怀六甲,王爷又待她不薄,怎么还能余情未了?”   “了不了,咱们一试,不就全知道了。”   夜色浓重,风吹得乱竹披拂,此时此刻,西院的八角楼上还亮着灯,烛火从窗纸里薄薄沁出来,勾勒出女子恬美如水的侧影。   从傍晚辗转到中宵,黛玉在灯下看了半本书,不知不觉,已经快要三更了。她抬头看了看天色,不由暗想:到了这个时辰,想必是不能来了。   四下里夜深人静,随着这冷风传来,吱地一声掀开了窗缝。   靠在窗边的紫鹃,忍不住倦意涌上来,打了个哈欠。她怕黛玉受凉,撂开手里的绣花箍子,低声劝道:“姑娘,熬了快一整夜了,不如歇了吧。”   黛玉摇了摇头:“你先去罢,左右我也睡不着,再等一会儿。”   紫鹃叹了口气,旋身去收拾床铺,又过了片刻,她悄悄转过头来,见黛玉神情低落,对着灯儿怔怔地出神,象是在执拗地守着什么。   “姑娘,你不用等了。”紫鹃迟疑了一下,还是决意把实情告诉她,“才刚儿,烬香遣人过来传话,说王爷醉的厉害,今晚就宿在上房,不会来了。”   黛玉哦了声,就在那一低头的瞬间,眼中有难以掩饰的失落。   她自然知道,他是万人敬仰的王,清醒世故,不是那十五六岁初识情爱的少年。这王府何其之大,他当然有来去自如的权力。便是这样清寒的夜里,她独守着青灯,一个人枯坐到天明,他也在别人枕边睡得正安稳吧。   这么一想,她仿佛叹了口气,一颗心也渐渐安定下来,觉得方才的念头,实在是有些傻气。   起身下榻,默默打开妆奁,紊乱的呼吸扑在镜上,只映得半张脸。镜中的女子绮年玉貌,正是这一生年华最端好的时候,可不知为什么,她竟觉得有些倦,那样前所未有的疲倦。   是夜,清冽冽的月色透过窗隙穿进来,她和紫鹃并排躺在床上,这一觉睡得却不踏实。两人各怀着心事,都闷着不肯出声。   就听扑哧一下,黑暗中闷出一声笑来。黛玉本就睡意正浅,辗转翻了个身,问:“你这丫头,无缘无故的笑什么?”   紫鹃故作叹息道:“唉,都说女子成亲久了,连心思都变了。姑娘这样成天念着王爷,一会儿见不着,就长吁短叹的,长此下去可怎么得了?”   黛玉背过身:“胡说八道,我这里清清静静的,想他做什么?”   紫鹃忍着笑,凑过去偎到她身耳道,“你没想,刚才那会子,怎么连书都拿颠倒了?”   不想被拆穿了心思,黛玉便有些着恼:“真是多事儿,又与你这蹄子什么相干?”   “自然不相干,我是替那没出生的小世子叫屈呢,爹娘怄了气,怎么不得说和说和?”   “越说越没谱了。”黛玉懒得和她计较,想了半天,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。   “怎么就没谱了?”紫鹃支起头来看着她,“我又不比雪雁,是跟着姑娘从苏州来的,总觉得没有尽主仆的情分,心里一直不痛快。这回有了小世子,我可要好好看顾着,也算对得起地下的林老爷了。”   停了半晌,紫鹃见她好半天没动静,便自顾自地说:“我看这王爷,对姑娘的心还挺实,待他们正经王妃,比咱们还薄些。看样子,以后也不会收房纳妾了。算起来,王爷今年二十五六了,方才得了个长子,要放在别人家,也没什么稀罕的,可生在这样富贵王侯家,那还了得,自然是爱如珍宝。姑娘若得弄璋之喜,以后——”   黛玉不觉红了脸,转开头去:“什么弄璋之喜,你一个未出阁的丫头,说这些也不嫌害臊!”   紫鹃收起笑容道:“这些话虽是玩笑,也是真心为姑娘着想。你想想,以一介孤女的身份,入得这府来,背地里有多少闲言闲语。王爷虽是个明白人,总有顾不到的地方。”说到这里,她停了一下,踌躇道,“姑娘要是想安稳,从今往后,得为自己打算了。”   黛玉静静听着外面密集的风声,这一次,却意外地没有答话。   他怜她,待她好,这未尝不是情,可她此生所图的唯一,他却无论如何都给不了,也不能给。清醒如他,自幼所学权驭之道,亦知道身边的人感情太深,早晚会成为自己的软肋。   这一生的情已深得无可安放,索性隐去了真心。   想到此刻,夜夜共眠的枕边人,却安然躺在别人身边,她抿了唇,始终没有笑出来。   是夜,养心殿。   东暖阁里云烟缭绕,随着波光涌动,一对高烧的红烛,已经沉沉到了末端。   男子从袖里伸出手,用玉钎子拨了拨灯芯,烛花随即一爆,又陷入了长久的煎熬。身边伫立的内侍监,赶忙上前道:“王爷,还是奴婢来吧,仔细烫了您的手。”   男子回过头来,温和地注视着他:“小事一桩,怎敢有劳赵公公。”   “这个……”内侍监一边说着,一边瞟向不远处的屏风。只闻步履响动,有个高大的人影从屏风后转出来,朗声说道:“赵堂,你退下。”   内侍监“喏”了声,小心翼翼地退到一旁。   “你刚才说,朕不能动太液湖,是什么意思?”   水溶皱了皱眉,从衣襟里取出一封奏折,沉吟道:“今天裴侍郎托臣捎来折子,说太液湖的工程遇上了麻烦……”   “他说什么?”   “他说银赀缺的紧,付不上工钱,那边眼看就要罢工。”   皇帝冷笑一声,脸色有些不好看:“诉苦的话朕就不听了,叫他有苦向户部诉去!”   水溶嗅出话里有机锋,沉沉吸了口气,跪下说,“太液湖乃我朝先祖遗留,历代都有扩建,实在不宜损毁。一旦动土,只怕工程量浩大,人力钱财还是小,淹没了庙堂殿宇岂不是得不偿失。如今北疆蠢蠢欲动,边塞也不安定,打起仗来是笔不小的数目。我朝虽说国库殷实,一年灾害饥荒也增添了不少赋税,总是入不敷出。若是百姓缴不上税,从而引起民愤,臣只怕……”   皇帝漠然打断他:“别拿这些陈词滥调搪塞朕,溶卿,朕一向视你为知己,这满朝文武,只有你最得力,可是近几年你越来越有主意了。”   他转身从案上拾起一叠折子,狠狠摔到水溶面前:“你自己看看,这上头写着什么——‘减免税庸五年、拨银三千万两’,朕这里修太液湖没钱,你们倒有大把大把的银子,给那些平头百姓?”   “陛下息怒。”水溶依然淡淡的说,“这确实是臣的主意,近年来旱涝不断,收成一直不好,遇到青黄不接的季节,更是纳不上多少余粮。加上我朝与北疆频繁交战,国库虚耗太大,百姓们的日子也好过不到哪儿去。”   “你这是在教训朕?”   “臣不敢。”水溶低下头,“凡事预则立,不预则废,还望陛下三思!”   “你——”皇帝倏地盯住他,脸色愈发白得像一张纸。   旁边的赵堂看势头不妙,忙接道:“万岁爷息怒,据奴婢所知,户部那边确实有些困难。您忘了,去年给皇太后修万寿宫,已经把钱花干了,后来收尾,还是北静王爷捐了一年的俸禄,才勉强凑齐的。”   一语点醒梦中人,皇帝这才觉悟过来,脸上便有些难堪。   “瞧朕的记性,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?”转过身,见水溶还跪在地上,皇帝只好讪讪一笑,将他扶起来,“爱卿起来说话。”   “是。”水溶慢慢直起身子,面上并无愠色。   “说起来也不怪你,户部出了纰漏,怎么也赖不到你头上,朕是让那些窝囊废气糊涂了。”皇帝拉着他的手,只觉掌心冰凉,不由关切地问,“对了,最近身子可好些?”   “多谢陛下挂念,还是老样子。”水溶垂低了眼眸道。   皇帝听完点了点头,对左右侍从说:“去把罗斛国的那支老红参拿来,朕看你又瘦了不少,是该好好补养身子了。”   水溶低下头默在那里,皇帝问:“怎么?有什么事瞒着朕?”   “臣……有一事想求陛下,就怕您不答应。”   “你说。”   这时内侍监悄然进来,携起锃亮的铜壶,琥珀色的茶汤缓缓注入杯中。皇帝揭开盖碗,往鼻子里吸了一下:“这茶不错,溶卿你尝尝。”   水溶欠了下身子,轻轻啜了一口:“这件事说大不大,贱内近来有了身孕,想求陛下赐一个正式的封号,将来入谱,也方便着些。”   “哦,那是大喜事呀,令夫人有了消息,怎么没听罗宰相提起过?”   水溶道:“说来惭愧,是臣一房的妾室,还没有正经名分。”   皇帝吃了一惊,嘴角忍不住翘起笑意:“朕看你在女色上颇为淡薄,还真以为不食人间烟火呢,想不到,也有看走眼的时候。”   “陛下过誉了,”水溶微微笑着,“臣也是俗人一个,不是太上,岂能忘情。”   这话倒是出于肺腑之言,引得皇帝哈哈大笑:“你这张利嘴,朕可是说不过。古人云‘情之所钟,正在我辈’,何况你这样的年纪,也难免有几笔风流帐。”转头对内侍监说,“赵堂,你去宗人府查一下,让他们批个秉文,直接记谱,不必再回朕了。”   “是。”内侍监答应了一声。   没想到会这样痛快,水溶回过神来,也禁不住略有喜意。他动了动嘴唇,正欲起身说什么,突然喉头一股腥甜,一口鲜血喷了出来。   “啊——”内官宫女们吓得大叫,小小的隔间里顿时乱成一团。   这般情急之下,皇帝也惊得不轻,赶忙托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,水溶伸臂一推,将他推了个趔趄,捂住不断颤动的唇,低呼道:“茶……茶里不干净……”   赵堂眼疾手快,率先打翻了茶盏。琥珀色的汤液从案上泼下来,顺着青石金砖汨汨淌了一地,等他们醒悟过来,已然化成“滋滋”地白烟。   皇帝大惊失色,连声唤着传太医,回头见水溶脸孔煞白,额上沁了一层冷汗。“这是怎么回事?溶卿,你要不要紧?”   “不……不妨事,是臣唐突了。”水溶背靠着墙壁,慢慢站起来。   “都什么时候,你还说这种话!”皇帝又气又心痛,忙掏出一方鲛绡帕子,垫在他俊秀的下颌底下。水溶将帕子抵住嘴唇,伏在案前咳嗽不止。咳了好一阵,汹涌的势头才稍稍稳住。   等内官把水溶从他手上接过去,皇帝方才一掌拍在案上,怒喝道:“是谁这么大胆子?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撒野。”   众人垂手站在那里噤若寒蝉,刚才奉茶的内官,只好哆嗦着站了出来:“回万岁爷,这是今年新从武夷山进贡的大红袍,赶在露牙时候采的,满共才两斤,是奴婢亲眼看着入库的……”   “谁问你这些,朕是问你,谁在这茶里下的毒?!”   那小内官不知如何对答,只得低下了脸。   赵堂在旁边接口道:“陛下,此茶既是武夷山进来的,当天的记档必定还存着,问一问管事的太监,不就知道了。”   不久,殿外传来畏缩的脚步声,管事太监被推到了面前。皇帝不快地皱着眉头,问道:“这茶是你负责看管的么?”   “是,经了奴婢的手,亲自验查过的。这原不是宫里的茶,因为今年进贡的铁观音还没到,陛下只喝青茶,恰好闽州送来了两斤大红袍,奴婢看着成色好,就留下了……”   “闽州?这样上好的茶,怎么只有两斤?”   赵堂道:“因为雨水太多,产的少。奴婢听说除了给宫里进贡,东平王和忠顺王也各得了一斤,恰好昨天东平王做寿,这茶是不是从他那里,趁乱混进来的?”   “你是说,这毒茶和他们有关?”皇帝皱眉道,“可朕一向待他们不薄,忠顺王又是朕的亲皇叔,有什么理由害朕?”   “许是……冲着臣来的……”水溶缓缓插了句,方才咳得久了,嗓子有些沙哑。可是话一出口,他就悔觉失言了。   皇帝扬眉问:“你要说什么?”   水溶抿着带血的唇角,顿了一顿,道:“臣不敢离间天家骨肉,说了这话,陛下定不会容臣活下去。”   “但说无妨,你知道朕不会把你怎么样。”   水溶思忖了一会儿,说:“这茶的毒量并不深,臣素来体寒,吃的药里有一味贝母,与这茶碱中的乌头正好相克,所以才攻了心火。旁人吃了无碍,只这一点就能要了臣的命。”   皇帝听了不由眯起眼,默然片刻,道:“先回去歇着吧,休养好了再来问事,这案子朕会查的水落石出,给你个交待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先贴一部分,下部分没修改好 晕死了,写了一半文档突然抽风,5千字的翻修,我硬是凭着记忆默写了一遍~~先存底 PS,看见水水吐血,俺咋就这么高兴捏,大爱病美人,夫妻俩一起虐   ☆、廿玖   伴着碌碌晨钟,水溶从宣殿出来,沿着曲折游廊,慢慢向前走着。过了钟楼、鼓楼,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,只见不远处的树丛里,掩映着一双皂靴。待走过去,果然有人站在金马门外,一身深褚色的衣袍,袖着双手,正是刚才养心殿里的内侍监赵堂。   “王爷,请借一步说话。”   赵堂将他引到一处偏僻所在,见左右无人,才向他附耳说了几句什么。水溶点点头,面上有些惊讶:“原来公公是南安王埋在宫里的线人,今天多谢公公相救了。”   赵堂拱手道:“不敢当,王爷的‘苦肉计’也演得着实漂亮,奴婢帮不上大忙,在驾前说两句好话,还是算数的。”   水溶没想到他竟这样精明,不由生出警惕,索性把话挑明了说;“这种雕虫小技,既然瞒不过公公的法眼,本王也没什么好藏着了。”   “王爷好手段,五千两银票就打发了管茶的小太监,设法将铁观音,换成了有□□的大红袍,又打着闽州知府的名义,给忠顺王、东平王各送一斤,那茶里虽有毒,一时也要不了命,饶是万岁爷再聪明,也绝对猜不出是王爷以身作饵,在拿自己的性命压赌。这招一石二鸟,既可以撇的干净,又可以嫁祸他人,拖忠顺王下这趟浑水,啧啧啧,真是了不起啊。”   水溶微微眯起眼睛,轻笑:“公公有这等玲珑心思,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了。不过我纳闷的是,那五千两银票还封不住他的嘴么?”   赵堂也笑道:“他的嘴倒挺严实,不过我们阉人也有个规矩,不干净的钱不能要。他既有胆子吞下去,我就有法子让他吐出来。只不过……”他语锋一转,压低了声音道,“王爷聪明过人,始终也要记得‘慧极必伤’四个字,东平王是颗墙头草,自然容易对付,忠顺王在朝中人脉亨通,可没那么好打发!”   水溶身子微微一震,旋即挑起眉头:“多谢公公提点,这般拳拳之心,本王没齿难忘。”   “王爷客气了,奴婢也是过来人,不该说的话,一个字也不会乱说。”赵堂冷笑着靠近他,“费了这么多周折,王爷急着打压忠顺王一党,恨不得除之而后快,该不会……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?”   水溶眼中光芒一闪而过,仿佛是出鞘的利刃,让人看不清楚那神色。   而他却十分沉得住气,片刻之后,悠悠勾起嘴角:“赵公公,别怪本王没有提醒你,有些事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。你我相安无事,大家都太平。”   “这个,自然自然。”赵堂被他逼得退了一步,忙赔起笑脸。   一路上水溶强撑着身子,待回到家时,已是满头的冷汗。这次虽然是提前算计好的,亦免不了损些内伤。回到府邸,先洗漱更衣,又按照太医的叮嘱,服了半碗化解乌头毒的蜂蜜浆,才勉强打起精神。   下午申时,去老太妃的房里请了安,罗氏见他面容憔悴,唇色也皆有些发白,以为是天热受了暑气。水溶怕她们起疑心,不过随意应付了两句,就找了个借口,朝萼绿馆来。   昨天夤夜被召进宫,一晚上没回来,他心里惦着黛玉,怕她等的急了生气,所以忍不住转过来看看。   午后骄阳似火,远远看到一树海棠初绽,从旁边高高的朱墙上攀出来。正逢花期绚烂的时节,蝉声阵阵入耳,风一吹,满目乱红飞渡,在这僻静的小院中,美得令人窒息。   走到萼绿馆的厢房外,他忽然停下脚步,隔着茶烟色的纱窗,就听见里头有声音传来,隐约不太清楚。   “现在做夹袄也太早了,小孩儿家,哪穿得了这个。”   “不早了,等这一个夏天过完,天就凉了,正好接上。”   “我倒不明白了,这府里手巧的人多得是,姑娘放着病不养,何必亲自做这些针头线脑的小东西?”   “你不懂,那些人不是把袖子裁大了,就是把纽子缝歪了,哪有咱们自己来的放心……把篮里的剪子递给我,还有那一绞红棉线。”   “哎——红线没有了,这里有两绞松花绿的行吗?”   “也行,还过得去……待会儿他来了,先把这收起来,别让他看见。”   水溶笑着掀开帘子,径直走了进去:“做什么好东西,让我也瞧瞧。”  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,没料到他来得这样及时,正逮了个措手不及。屋里的两人抬起头来,登时手忙脚乱,把赶制的东西往背后藏,结果一个不留心,带翻了篮子,针线布头滚了满地。   “你怎么来了?”黛玉反翦着双手,神色慌张,仿佛颇为不自然。   水溶瞧见她神色不对,故意走过去,探头往她背后看了看:“什么好东西,也值得偷偷摸摸的,趁早拿出来!”   “没什么,就是两块没绣完的布料,没什么好看的。”   黛玉往后缩了一下,支支吾吾就是不肯动。这般越是遮掩,就越是可疑,水溶索性抓住她的胳膊,用力一带,硬是把那只藏着的手拉了过来。   他低下头,这才看清她费力隐藏的,原来是一件小小的棉袄,只有巴掌那么大,针脚十分细密,捏在手里软绵绵的,活像个可爱的小玩偶。   水溶瞟了她一眼,又俯下身,捡起地上的一只小虎头鞋,端详了片刻:“你倒是挺有心的,想起来做这个。”   黛玉脸更红了,却强装着镇定说:“反正也是闲着,我左右没事,做一两个玩儿。”   “哦。”水溶点了点头,眉头轻挑,“现在做这个,尚有点早吧?”   黛玉把脸一沉:“你不稀罕,那就算了。”说着赌气夺过来,就要拿剪子铰。水溶忙握住她的手腕,轻轻一拉,将她带到自己怀里:“谁说我不稀罕?”   “你刚才明明就不稀罕。”黛玉挣了一下,没有挣开,只好板着脸说,“反正我也是白效力,王爷眼头那么高,哪里看得上。”   水溶瞧着她赌气的模样,忍不住失笑,细长的秀眼弯成一个弧度。低下头,在她耳根轻轻一啄,那皓白如玉的耳垂,立刻烧成极薄的绯红色。他无奈的笑:“你明知道,我不是那个意思,这口是心非的毛病,以后一定得改了。”   这招倒果然管用,前一刻还不安份的她,顿时老实了不少。   “……我知道是早了点,不过算着日子,也就快到了。”黛玉被他抱在怀中,脸颊虽然滚烫,心里却是暖的,“这些小东西虽然不值什么,交给别人做,总不如自己放心。我在家不常动针线,做坏了你可别嫌弃。”   等了半天,也听不见那边动静,她便有些急了,再三追问之下,他才慢吞吞地道:“想让我不嫌弃也容易,给那小家伙都做了,什么时候才轮到我这个当爹的?”   黛玉被问得一怔,不知道说什么才好。   水溶怕她不答应,又补上一句:“我随身带的那个香囊没了,就有劳你,帮为夫再做一个,好不好?”   “……”   “好不好?”   “嗯。”终究拗不过他,她低低应了声,细如蚊蚋。   水溶笑逐颜开,再度拥她入怀,鼻尖擦过她的头顶,闻着那一股淡淡发香,忽然间就觉得心满意足。黛玉想起紫鹃还在,不由推了一下,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:“快松手,让人瞧见了,成什么样子。”   “你别害怕。”水溶紧紧箍着她,“人早都走了,不信你自己看看。”   黛玉探头越过他的肩膀,果然见四周静悄悄的,哪还有半个人影。一时也不好说什么,须臾垂下脸,发觉手中还揪着他的衣襟,却没有敢动弹。   只听他温和的说:“昨晚上,我想了你一整夜,真是着了魔障了。”   不提昨晚还好,一想起他昨晚宿在罗氏身边,黛玉便微微一震,胸口似冰锥子扎了下,说不出的难受。呆了半晌,才撇给他一句:“是么?我以为王爷在那边,睡得很安稳呢。”   水溶被她说得一愣,皱起眉头问:“什么那边?”   黛玉也怔怔道:“不是你遣人来传话,说醉得厉害,不过来了么?”   “这就奇了,我昨天被招进宫,一宿都没回来,何来的机会酗酒?”水溶想了想,即刻就明白了过来,“定是有人在背后搬弄是非,你只管告诉我,那个人是谁?查不出来便罢,查出来了,绝饶不了他。”   黛玉见他说破,稍稍放下心来:“没有就没有,我信你就是了,想必是丫鬟听岔了,传错话也是有的。”   话虽然这样说,水溶心里却十分的清楚,绝不可能是丫鬟的错。这府里向来规矩甚严,唯一的可能就是,有人故意让她们传错,从而引起误会。他低头想了想,多少也猜到了一点,这阵子常到萼绿馆来,定然是有人气不过,才寻机挑拨。   想到此处顿时心里发寒,默默将她用力揽紧,紧的不透气:“以后别人说什么,你都不准放在心上,听懂了没有?”   黛玉抚摸着他蹙紧的眉头,似笑非笑:“你心里若没鬼,还怕别人说什么?”   水溶正想接话,只觉得额角发胀,胸口的血气逆转上来,连连咳嗽个不停。他本来病就没好利索,此时经她一激,更是双唇颤动,半句话也说不出来。黛玉见他紧咬着嘴唇,强忍着缩成一团,忙随着他蹲下,连声急问:“好端端的,这是怎么了?横竖是我不好,你……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。”   “咳咳……”水溶断续地咳嗽着,挥开手,却只管不说话,额上沁出了一层冷汗来。   急得黛玉差点落泪,摇着他的肩膀,慌忙问:“到底怎么了,你倒是说话啊?!我不是成心气你的,你可别……别……”   话到嘴边,硬生生将后头的咽下去,仿佛剩下的有千钧之重,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。片刻过后,他的咳声渐渐平复下来,身子却不由往前一躬,摊开掌心,鲜血从指缝间溢出,沾湿了那纤长的不似男子的手。   他微微喘着气,把染了血的手摊到她面前,用极弱的声音说:“这会,你该信了吧?”   黛玉盯着那掌心的血渍,一时怃然出神,仿佛被刺中了要害,眼泪不争气的滚滚落下,这样软弱。他的手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滑,滚烫的血,溅上了她的泪,化成丝丝扰扰的猩红,似是含唇抹上了一点胭脂,那般顽艳地洇开。   “别哭,为了你这几滴泪,我拚尽这一身的血……也算,值得了。”   黛玉握着他的手,紧紧地贴到自己脸颊上,仿佛再也不能放开。她哭得近乎失声,反复说着:“你怎么这样傻,这样傻……”   水溶扬起嘴角,似乎想笑,咬了咬牙,隔了很久说:“我并非你想象的那种好人,也做了很多……很多对不起你的错事,指望有一天你知道了,看在孩子的份上,能原谅我。”   “嗯。”她吃力的点头,一句话就哽住了喉。原来人爱得深了,竟是这般痴傻,连自己的生死都可以弃之不顾。有如万浪决堤的洪水,一旦倾了,就再没有转旋的余地。   他忽然将她的脸扳起,吻就这样劈头盖脸地,疯狂落下,却是不管不顾。转身,跌倒,将她抵在自己身下,一次次将充满血气的嘴唇,覆在她泪痕斑驳的面上。她亦伸开双臂,揽住了他的脖子,不由自主地颤动迎合。   就算天长地久,须有时尽,终抵不过此生此夜,一次放肆恣意的交缠。   两人纠缠着倒在床上,并蒂花烛,在头顶默然高烧,逐渐模糊不清起来。他将她压在枕上,细细的亲吻,一面摸索着,去解她衣襟的扣子。他的目光埋在黝暗中,看不那么真切,仿佛有团雾气慢慢从眼前匀开,触动了无波的水面,却是很忧郁很动人的。   这一刹那没顾得上抵抗,衣带已经解开,修长的手指往深里探去。她残存的理智还有半分清醒,手掌抵上他胸口,用力地推开:“……当心伤着孩子……”   一出声,就被他的双唇堵上来,喘息紊急,渐渐无法自持。他被情火激得几近狂乱,手指插入她发间,摸到她头上绾的发簪,那是几股沉甸甸的金扁流苏,缀挂了长长的缨穗,他偏开头,衔住了那支簪子,一分分抽掉,牙齿落在她颈项间,不待她躲避,已是俯身咬啮下来。   “颦儿,你究竟使了什么法子……让我这样离不开你……”他无力的垂下脸,灼热的唇吻在她胸前,双肩微微抽动,仿佛是只受了伤的兽物,终于找到了舔舐的伤口。   一直以来,他都在逃避,在错过,苟活在那片阴影下,背负着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。这双手不曾沾血,却在翻云覆雨之间,取了多少无辜性命。   那年冬夜,他亲自将那杯毒酒送到东宫,眼看着太子跪地哀求,头撞在金砖上,一下一下都磕出了血,亦是无动于衷。元妃受戮之夜,披头散发,口中生生嘶喊着,是他害了她,这份狠的心肠,来日不得好死!   与蒋玉涵多年情分,一步步不着痕迹的引诱,看他落入罟网中,化作他庙堂博弈巅,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。   他说的对,那些床笫间的温存,不过是哄着他骗着他,目的达到了,再一脚踹得远远的。他从不曾把任何人放在心上,只是敷衍应付,因为那颗心早已经风尘肮脏的,连自己都不忍去看。   初入太学那年,他在授业恩师面前,指天为誓:知其雄,守其雌,为天下溪。为天下溪,常德不离,复归於婴儿。知其白,守其黑,为天下式。为天下式,常德不忒,复归於无极。知其荣,守其辱,为天下谷。为天下谷,常德乃足,复归於朴……   可是现在,他守不住黑白,也学不会荣辱,连最想要的清静,也是奢念。一生,眼看就是这样。曾以为,此生势必沉浸在这潭死水里,永无出头之日,料不到,命运就在某个瞬间,陡然转了弯。  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,他是心狠,却非无情。上天让他遇到了她,这辈子最想要的人,所以他倾其手段,不惜自折福寿,也要不顾一切留住她。   这份情,纵然苦至此,却悔不得。   他听见发自心底冷冷的笑,真是,一场孽缘啊……   纤细的手指穿过她的发丝,环佩坠脱而下,他低头吮吻着她的颈项,埋在她湿汗的胸口,细细舔着那肌肤上的薄汗。沉沉喘息之际,黛玉被迫着仰起头来,想看清近在咫尺的的那张脸,可是太近了,竟然有一点眩晕。手腕被他扼住,十指不受控制的痉挛着,徒劳地抓住身下的被子。那金线捻就的牡丹锦被,已被压得凌乱,一半落到地下,堆叠着狼藉一片。   缓慢亲吻着她每寸肌肤,他的唇纠葛在她脸颈之间,手指甚是清凉,滑过她纤细的双腿,指腹轻轻摩挲过去。每过一寸,都激起阵阵寒战。   一滴烛泪垂下来,烧化了整根蜡烛,火苗顿时暗了不少。锦被下的肌肤细腻光润,如蜜生香,带着令人沉醉的馥郁。他情不自禁,手下便失了轻重,浓烈深潜的欲望终于被引逗了起来,似乎厌倦了前戏,攀住她的腰抵在榻上,已是整俱身躯缠了上来。   她渐渐无法招架,急促喘着,仿佛窒息了般,随着胸口上下起伏,一声不可挽回的□□,从喉咙深处溢了出来:“痛……”   “瞧你这满头的汗,”水溶在她耳畔模糊呓语,“又不是头一次了,老这样害羞怎么成?”   忍不住压低身子,将她搂的更近,晶莹的汗水沿着他俊秀的下巴,滴落在她唇上,只觉渐渐灼热起来,一股难以言喻的战栗,直透到身体里。   H太长了,通宵了一晚也没写完,谁以后说我不会H,555跟谁急~   忘了说一句:孕期是可以H的,这个我问过韩度大婶,也查过育儿经,除了前三个月和后三个月。   知其雄,守其雌,为天下溪。——取自《道德经·二十八章》   意为:虽知阳刚的显要,但仍能坚守阴雌的柔静心态,   就像是能包容天下的溪谷一般。   能够如同溪谷一般,就能保持好的德行,像婴孩一般纯真自然。   虽知好的名声能让自己显得尊贵荣耀,   但仍能坚守平常无奇的位置,这是天下人的榜样。   能够做天下人的榜样,就能保持好的德行,   虚怀若谷的处於无极的境界。   虽知荣耀的珍贵,却能怀谦卑柔软之心,   就像包容天下的溪谷一般,德行富足,自然朴实。      ☆、卅拾   花能解语,玉亦生香。层层衣衫解开来,柔软的乌发緺云一般,慢慢揉搓着他的胸膛,抚慰着他这些年羁旅飘荡的心。带着几分醉意,让人不由得想沉下去,就这样,一直一直沉下去。   红红的灯火仿佛是一缕蛇信,半明半灭之间,吞吐着夜色。   深色的帷帘将光线隔在了外头,她紧闭着眼,什么也看不到。黑暗中默默相对,灼热的气息喷在耳廓和颈项间,她听见自己的心跳,如擂鼓一般,越来越大,直到占据了整个天地。   “睁开眼,看着我。”半是命令的口吻,语气里有种孩子般的执拗,却不容拒绝。   不自觉睁开眼来,她看着覆在上方的男子,眼前模糊一片,只有微红的光,镶嵌出他脸庞和肩膀的轮廓,二十五六的人了,清瘦还有如少年,仿佛岁月匆匆地过去,于他却没有任何妨碍。   那双眼睛深渊一般,黑得全不见底,看不穿、猜不透,叫她有那么一刻,忍不住想投身进去,看看里面究竟藏了什么。   水溶半敞着衣襟,露出精瘦的胸膛,将她抱到怀里,握住她无措的手,引到自己光裸的肩背上,微微喘着气,目光深邃温柔:“喜欢这样么?要不了多久……我们也绿叶成荫……子满枝了……”   十指下的肌肤光滑坚韧,染了淋淋汗意,似是极硬极冷的玉,摸去一片匀腻。不知道为什么,她再无力气躲避,就像受着冰与火的煎熬,在这般煎熬下,什么情浓意切、爱恨悱恻,都是那么不相干了。   如果这辈子遇到一个人,在这样沉寂的深夜里,用尽半生努力,心酸得还是想要抱紧他,算不算爱上了他?   风摇处,兽环双控,银烛影微红。月光从窗隙穿进来,照在床前那天青色的帐子上,反射着两厢人影。帐子后的锦被蠕动着,压出了千般褶浪,似是夜来春潮层层叠荡,略微一动,就跌落在了地上。女子从锦被中露出来,像是被人吸去了生气一般,无力垂着头,纤细的身体,长发蜿蜒。   伸手扳过她的脸,他温热的嘴唇已经欺压上来,撬开她的双唇,轻轻啃噬着,手掌向下摸索着,滑过她的脸颊、胸口、腰肩,在肌肤上爱溺地留连,每过一处,都辗转留下鲜红的印子。那样窒息似的吻,两人之间,只剩下越来越微弱地呼吸。   他用力收紧双臂,仿佛要把她挤碎了,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一样。气息灼热,吹拂在脸上,黛玉忍不住蹙了眉头,有些迟疑地挡住了他的手。   “不想要么?”水溶垂眼看着她,视线没有避闪,语气里却有种出离的愤怒,“为什么不说话,承认你对我的感情就这么难吗?还要我怎样做,才能合了你的意?”   听着他冰冷的语气,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,她将头偏向一侧,大滴大滴的温热顿时滚落下来,渗进身下的枕褥里,分不清是汗还是泪。   问这些,又是何必。当年相逢未识,一场错认,将两个不相干的人绑缚在一起,从此相误终生,不能悔,也悔不得。种种选择可以许多,可是这场天命,又何尝能自己抉择。   水溶俯下脸,灼热的呼吸,汗湿的俊颜,沉溺的目光,最终却汇成一片失望。僵持了良久,他忽然笑起来,只觉心痛的难忍,在她耳边轻声说:“你真叫我难过。”   感到身下人抑不住的颤抖,分明难以抗拒这份温存撩拨,他一头埋下去,动作不复刚才那样轻柔,压住了她蜷缩起来的修长纤腿,手掌托住她的腰身,缓然逼仄了进去。   “嗯……"   细碎地□□着,紧紧拥住他的后背,用力抱着,她被迫支起双腿来,如藤附蔓般缠紧了他,就像再也不能放开。唇舌在口中搅动着,缠绵着,厮磨着,渐渐不能自持,一阵一阵汗水混着痉挛,在四肢百骸游走。   “不要走……”顺着她的耳鬓,水溶将脸埋进湿汗的肩胛,像是溺水人抓住了最后那根浮草,濒死一般,牢牢地缠吻住,“你是我的……任谁也夺不走……对不对?”   她咬住下唇,耳畔快要断了气似的喘息,唯有紧闭着眼睛,只是不答。这世上有多少人,得不到的永远在惶恐,一旦得到了却都有恃无恐。爱与被爱,本就是这样的说不清,只在那漫眼的红影深处,避无可避,无能为力。   她略一挣扎,手腕就被他压制在榻上,宛转相就,肢体交缠。仿佛犹自觉得不满足,好像心中空落落的,掏空了什么似的难受。冰凉的眼泪从舌尖滚过,烧得人血脉贲张,那股最深最深处难耐的痛苦,就要迸发了出来。   夜里,晚风浮动,连呼吸都是匀静的。墙角的西洋挂钟,一滴一答,永不知疲惫般走着。她醒来时,发现静静伏在他怀中,身边人依然睡得深沉。   每当缠绵过后,总是陷入更深的疲惫,倦意一点点涌上来,像四面扑来的潮水,连眼皮都再懒得抬。太寂太静了,静得可以听见心在胸腔里搏动。   借着如许的月色,她慢慢支起身子,在越过他的瞬间,不知不觉停下来,盯着那张脸看了一会儿。他的睡相很好,鼻息浅的几乎听不见。几绺发丝被汗濡湿了,紧贴着薄而抿的唇角,勾勒出刀削斧刻的轮廓。应着此刻青瓷似地月光,投下淡淡朦胧。   迟疑的伸出手,指尖轻轻拂开他面上缠绕的发丝,从额头到鼻梁,从鼻梁到下颌,她低头审视着这张熟睡中的脸孔,缓缓用一根手指引逗着他的嘴唇。倘若这孩子生下来,流着这个人的骨血,以后长大了,眉宇间酷肖他的神采,是不是也会这样好看?   这个人,究竟在想些什么,为什么睡梦中都纠紧眉头,仿佛有很重的心事。   “在看什么?”水溶睁开了眼,目光平静,连声音也透着一丝慵懒。   黛玉的手在微微发抖,想缩回来,却被他捉住了腕子,轻轻按在脸上。只听他说:“还记得吗,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,不知怎的走错了路,就遇上了你,还把我误认成了戏子。那夜的风真大,你穿着月白的衫子,那么干净,就像枝头上含雪初绽的梅花儿,多看一眼,都觉得脏了你。那时我才知道,原来这世上,什么才叫一见钟情,什么叫情非得已……可我想不明白……为什么会喜欢到这种地步,满脑子都是你的影子,又不敢对人说……我拉不下那个脸面去求贾政,也知道你对我全无心意,只能憋到心里,夜夜都睡不安生……那段日子,真是度日如年,熬不过去的时候,我就跟自己说,就算此生不能娶到你,看那一眼,也是我莫大的福分……”   “王爷……”黛玉怔着看他,他别过头去,那张脸半隐在黑影中,似乎有清寒的泪光闪烁。只是一瞬,就黯了下去。   过了很久之后,他才忽然开口,低声道:“叫我水溶,在你面前我什么都不是,放低了身段,没有了尊严,单就是一个我……你还要不要?”转过头来,炯炯地清光在他眼中煽动,仿佛含着一汪水,有太多太多情绪,汹涌难言。   想起那年紫菱洲畔,第一次遇上他,像是命里的劫数。她慌里慌张从芦花荡里钻出来,隔着浮浮漾漾的夜色,平生初次知道,原来天底下还有这样好看的男子。那时年纪还小,闺阁里哪见过几个正经人,便误以为是倡优一类,心里存了轻慢之意。谁知展眼再见,他就成了高高在上的王爷,与她划然是两重天地。   如果当初,不是为着那一眼,此生的结局,会不会不一样?   “我要……”不等他动,黛玉就伸手环抱住他,小心翼翼地,将脸贴到他胸口,声音却渐低了下去,“我要,不管你是谁,王爷也好,平民也罢,就算是要饭的花子,我也认了!”   从此过后,即便是刀山火海、万劫不复,又有何妨。   不是不敢要,她只是怕要的太多,到头来他给不起。   水溶在她激烈的言语中,忽然静了下来,嘴角轻轻抽动,仿佛想说什么,却已经说不出话来。   “你知道,我是六亲无故的,从小便没了爹娘。我娘长什么样,我都记不得了,十二岁那年送爹回苏州安葬,我就知道,这天底下再没有一个亲人了。往日住在舅父家,不过沾着亲戚的情分,总归是靠不住。抄家那一天,我原本是不想活的,大不了一死,也绝不堕了家声。”   “那你后来……”水溶忍不住追问。   “后来,我也没想着会再遇到你,可就有这么巧的事,真的是你。”说到这里,她摸了把眼泪,腮上微微泛红,“那天晚上在紫菱洲,虽说只看了一眼,你生得这等模样……但凡是个女子,哪有不动心的……可我还没那么不知轻重,以为你对我好点,就能怎么样。纵是你不想,也有多少人捧着盼着,我怎么敢攀的起?后来有孩子了,我才知道晚了,来不及了,就算再重活一回,还是会义无反顾的遇上你,不认这条命,又能怎样?”   水溶再度搂紧她,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倦意,只想放开手,再不管什么朝堂纷争,忠孝悌义,就这样紧紧拥着她,拥着这个和他一样原本干净无暇,却碰的浑身是伤的女子。   “真是个傻丫头。”水溶郁郁笑起来,“不过有你这番话,我是真高兴。你老实告诉我,这么久以来……我有没有让你快活过?”   黛玉并没有做声,只是脸偎在他肩膀上,默然点了点。那一场□□下来,伴着记忆中风雪恣意的夜晚,已然恍如隔世。千里明月,关山如铁,等再次醒来时,不知身在何处,却早已经再世为人了。   “我这辈子没有信过任何人,唯独信了你。”他顿了好久,抬手拨开她额头的乱发,“从今后,只要你安心留下来,我许你一世荣华,半生无忧。”   “不,什么荣华富贵,我都不要。”黛玉揽住他的脖子,声音低低的,“我想通了,你能给的都给了,原本也给不了太多。可是水溶,除了你,我什么都没有了……”   “嗯。”他低低应着,将头埋在柔软的乌发里,纵容地吻她,“你有我就够了。”      ☆、卅壹   午后日头正盛,还未到端阳节,天就已经这样热了。   窗子半敞着,光阴从树缝间细碎地筛了下来,映着半池新荷,无数荷叶连绵起伏,贯穿成一片重重涌动的碧海。   “这天儿真是热。”韩琦从怀里掏出手巾,擦了把额上的汗。身旁的冯紫英故作嗓子不舒服,咳了两声,底下顺手顿了顿他的衣角。   “有什么话,不妨直说,不必吞吞吐吐了。”水溶转头看他,眼中并没有苛责的神色,只是等着他开口。   冯紫英为难的道:“是这样,前几天刑部又翻案了,原先的秋审,改成了朝审,再拖下去,只怕会夜长梦多。”   “不是早就结案了吗?男子微微蹙起眉头,若有所思道,“这个周纶,又耍什么花样。”   “怕不是他,定案的文书都已批下来,就是他想翻,也没那么大胆量。这后头必有人指使,施了重压,他吃不消,才召集三堂会审。”   “是呀,这事儿我在营里也听说了,闹得风头挺大。”韩琦也点头附和。   水溶怔了一下:“怎么会这样?不是早就打点好了,刑部、大理寺且不说,连御史台都吃了银票,怎么能说翻就翻。”   冯紫英道:“他们吃了现银不假,万一有人给的更多,难保不会变卦。王爷想想,前阵子为‘乌茶案”的事,差点闹翻了天,皇上念在东平王是三朝元老,才没有追查。此事皆是因王爷而起,他们既有了这个由头,还会轻易放过不成?”   韩琦也道:“对啊,加上太液湖的工程,原本是忠顺王揽下来的,王爷既然力言不让扩建,那不是断了他的财路,这一来二往,他哪有不嫉恨的……”   “罢了,我知道了。”水溶摇了头说,“河工历来是笔大开销,那边军费都不够,哪有闲钱供他们漫天要价。忠顺王这个老东西,胃口太贪,断了他的财路也不亏。只是‘乌茶案’上,确实怪我失察……这步棋……到底走错了……”   “那,还有没有挽救的法子?”   水溶不做声,一时连蝉鸣都骤然停了下来,安安静静,什么喧嚣也没有了。他看着池面上临风起伏的荷叶,出了会儿神:“要说补救,也不是没有法子。你们想想,现如今,知道宝玉下落的,还有几个人?”   冯紫英沉吟片刻,和韩琦对望了一眼:“除了我们,就剩下柳二郎和贾芸、倪二……王爷是说,不会怀疑到他们头上吧?”   水溶脸色微变:“我自然信得过他们,柳二郎萍踪不定,必不会乱说。可是贾芸、倪二都是市井上的人物,万一被刑部追查下来,就怕熬不过那一关。”他偏过头来,一双清水似得眼睛微微眯起,“我的意思,你们可明白?”   被那眼风扫过,两人不觉起了颤抖,像六月里泼了桶冷水,兜头浇下,说不出的寒意侵人。冯紫英沉声说:“那倪二是出了名的酒鬼,哪天酒劲上来,保不准会胡言乱语。只是贾芸为人颇滑头,又开了几间铺子,三街六巷都知道他,做起来,怕不太容易……”   水溶听他这般说,脸上反倒笑了,静静道:“你怕什么,往常比这难万倍的事情,做起来都不手软,这会子倒菩萨心肠起来了。”   冯紫英被他说得有些愧意,往韩琦那边瞟了一眼,仿佛不知如何是好。水溶落了笑,却听他不紧不慢地道:“眼下这个时候,若是狱神庙事发,我们就全完了。”   那两人不由有些发寒,相互张惶地对视了一眼,心里都有了决断。   韩琦性子急躁,脱口就问:“我只是不懂,王爷既然明知是错,当初又何苦要下这烂泥潭。污了自己的清名不算,倒要赔上多少无辜人的性命。你到底求着什么,你——”   “别问了。”水溶决然打断他,冷透的声音里存着几分回避,“我的这份心思,不求人懂,也不想叫人懂。你们自去办吧,一定记得,要做干净。”   送他们走后,眼看已经过了午错时分,水溶一个人坐在池塘边上,静静发了会儿呆,逗弄着池中锦鲤游来游去,那么自在,片刻之后,不觉自嘲地恍惚笑了。   “在看什么呢,这样好笑?”背后衣声窸窣,伴着极慢的脚步,有人轻轻走了过来。   他这才听到了动静,转过头来,见是黛玉立在身后,近日暑气渐盛,她又是最怯热的,只穿了件薄绡的轻罗衫子,手里执着一柄白团扇,闲闲摇着,腕上那双钏子随着起伏泠泠作响,极融的淡翡色,越发衬得如皓似玉。   水溶见是她,心中的郁气顿消下去些,对着她笑了一笑:“没什么,我左右无事,坐在这里歇歇。你怎一个人出来了,也不叫个丫头陪着?”   黛玉见他满额是汗,便掏出绢子来,边擦边道:“不是你们说,要多出来走动,闷在屋里也是闷着,我就想出来走走,看看你也不成么?”   “胡闹,”水溶故意沉下脸,“天热成这样,还不好生待着,万一不留神儿,磕了碰了可怎么好?”说的黛玉停下手中动作,歪着头笑:“是谁给王爷气受了,这样大的脾气,要是多嫌着我,我这就走便是了。”   水溶耐不住她耍赖,心中不舍,嘴角也挑出一丝笑来:“好不容易来一趟,怎么说走就走。”说着硬拉住她,在自己对面坐下,“来,我正愁没人解闷,既然来了,就陪我下盘棋如何?”   撤去旁边石桌上的摆设,恰好可以铺排一局。黛玉见他来了兴头,不便拒绝,只好隔案坐着看他设局。以前就听说他棋瘾甚浓,兴致来了,能闷在屋里琢磨一天。   四角压子,定了乾坤,她从棋盒里拈出一枚黑子,好奇地打量了打量。只觉得光滑浑圆,手感比玉料还要好,仔细看了原来是黑曜石,都是精心筛选过的,难怪有“一两黑石万两金”的说法。   “你既然拈黑,我不妨就让你五子。”水溶唇角微挑,转头去摸白子。棋道讲究先黑后白,规矩皆随人自己来定。黛玉听他这般说,便也不客气,顺手按下一枚棋子。   对面的人沉思片刻,跟着压下一目:“你这开局虽好,打太急了,当心失了准头。”   “那可不见得,兵贵神速,弃子争先,王爷怎连这个都忘了?”   水溶并不答话,只守着棋盘沉吟许久,才从容落下一子:“当局者迷,颦儿啊,你这不服输的性子,几时也该改改了。”   黛玉知道他棋力不弱,也不敢掉以轻心,只低着头,专心应对。   最先黑子居于优势,侵占了大半山河。白子布局虽散,却是扼制住各方要害,进可攻退可守。渐渐两方趋于平势,厮杀了半个时辰始终不分伯仲。  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,白子有些力不从心,不是被隔断就是被吞吃,余下的寥寥无几。黛玉不觉心喜,赢这盘棋已有了□□分的把握。   再看棋枰对面,水溶仍是没有慌乱的意思,时而整顿衣袖,时而啜上一口茶,见她赢到精妙处,忍不住抚掌大笑,这份气度倒着实让人佩服。   “你这一手太险,动须相应,不得贪胜啊。”   “不险怎么赢了王爷?要晚上些时候,怕只有更险了。”   水溶但笑不语,手指不自觉地在棋盘上敲了几下,黛玉只当他是存心应付,索性一步舍小就大,断了他的绝路。   “可看好啦,不准反悔了?”   “不悔就不悔,当我要赖账不成?”   待举棋落定,水溶将无气的黑子依依提出,摇头轻叹:“你输了。”   黛玉还不信,正想要强辩,只听他微笑着说,“你已被本王统统吃光,此时不收官,还更待何时?”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,果然见黑压压的棋子被围了一周,这满盘皆输,顷刻间被他杀了个干净。   “这可不公。”黛玉撂下手中团扇,嘴上却不肯服输,“王爷棋力这么高,何苦拿我来取笑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防着我机子抽风,先贴上来。以前有人建议林妹妹没展示才华,诗词歌赋我是不会,也不想套用前人的,围棋吧,勉强懂一点纸上谈兵,先用了再说。 构思这章,我其实挺忐忑的,可能贾芸这件事,会让大家质疑水溶的人品。 不过权斗都是你死我活的事情,有时候也心软不得。   ☆、卅贰   “是谁说不准赖账来着?”水溶轻笑了笑,仍是呷着茶说,“我这招‘势孤取和’也是险中取胜,假使你沉的住气,未必能让我沾着便宜了去。成大事者,最忌讳急功近利,你这样急的性子,难免是要吃亏。不过……闺阁女子,能有这番见识,我倒是小看你了。”   黛玉“哧”地一笑,惹得耳畔的云瑛步摇,随着鬓发簌簌轻响,竟是说不出的俏艳动人:“真要和你计较起来,不见得就输了。实和你说吧,以前我那三妹妹探春也好这个,棋瘾大的很,我那点本事,还是跟她学的呢。”   水溶倒有些意外,低叹道:“早就听说贾侍郎有个女儿,最是磊落大方,后来给南安王做了义女,嫁到番外去了,可不就是她么?”   “是啊。”黛玉摇头叹了口气,仿佛勾起陈年的往事,沉默半晌,才说了句,“那么远的地方,也不知道……过不过得惯,以前都说她有王妃命,想不到孩子们的顽话,也闹成真的了。她走那年,还不满十五呢,如今分隔天涯,再不用顾念些什么了……”   “你看你,跟孩子一样,说不到两句就这样。”水溶笑着揽她到怀里,抚着她的鬓发,哄道,“你什么都不需想,只管好好过你的日子,教他们放心就是了。”   黛玉摇了头,只是低着脸不看他:“你不知道,先是三妹妹走,那也罢了,嫁到那边也不算辱没了她,可后来云儿也……一想到她还那么小,就进了那种腌脏地方,我就好多晚上睡不着觉,合上眼都是她们,就连宝玉……”话到这里,却忽然顿住了,她嘴唇哆嗦了一下,好像再也撑不下去。   水溶望着她不语,过了很久,只低低问了一句:“你到现在,是不是还想着他?”   然而她只是垂着眼睛,一言不发,这样的话何尝没有问过自己。   他神色宁淡,眼里的伤痛渐渐柔了下去,扶住她的肩膀盯着她说:“那些都过去了,不论你心里怎么想,都要始终记着,我才是这辈子,要和你共赴此生的人。那些不需要记得的人,你只当忘了他,我们此生就会快活到老。”   她默然抬起头,深深望进他眼中去,神色里却有些看不清的茫然。   真的么,真的能说忘,就忘得掉么?   看到她慢慢动摇下来的目光,水溶仍带着从容的神情看她,声音转柔:“不管怎么说,他都不会再回来了,而这个世上,至死不会有人比我……爱你更多。”   他的声音低哑,却是出奇地平冷淡静,就像有某种惑人的力量。黛玉点了点头,感到浑身都在微微颤抖,箍在腰上的双臂又紧了紧,他的怀抱并不那么温暖,甚是缺乏男子独有的宽厚。可从今往后,怕再也没有一双臂膀,比他更靠得住了。   午后微醺的阳光下,一只蜻蜓掠水而过,惊起阵阵微波。   她看着那扩散的涟漪出神,脸颊不知不觉倚上了他的肩头,就这样沦陷下去,也是好的吧。微风拂过水面,乍然搅动了满池亭亭碧荷,越过他的肩膀,她看到水中的两只影子,紧紧偎依着,融在了一起。   “这个少夫人,真是了不得,也不知用什么手段笼住了王爷。”   “可不是呢,听说跟丢了魂儿似的,一下朝就往萼绿馆来,连上房都不去了。可怜咱们那正主儿,空占了个位子,有苦也往肚里咽。”   “难不成……真由着她狐媚魇道的这么下去,连娘娘都治不了她?”   “娘娘管什么用,前儿听太妃才说了两句,咱们爷就气大发了,回来挨个的审,把京儿拖到马房里,打了四十板子,差点生生打死。”   “这……怕不是……着了魔障吧。”   “快休要乱说,叫人听见了,仔细连你也一并打上。”   走到灶房门外,忽听见这两人在窃窃私语,紫鹃不觉停了脚步。虽没有明说,她也也听得出来,这是在嚼谁的舌根。自从她们入了府,这样的风言风语就不曾平息过。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,直到黛玉有了身孕,仿佛落实了之前的传言,反惹出更多闲话来。   更有甚的,说什么正妃罗氏多年无宠,不过碍着娘家面子,才没有废了她。其实私下里,王爷早有了这方面的打算,等世子落地,就褫夺了她的封号,赶回本家去。   起初,紫鹃并没把这些话放在心上,只当是下人们妒忌眼热,才生出些事端。可日子久了,她就有点担心了,生怕这些流言对黛玉不利。   有王爷这座靠山宠着,固然是好,可宠过头了,就怕是倚不住的冰山……她这般想着,不由暗暗叹了口气。   “燕窝粥还没好么?”背后有人淡淡问了句,紫鹃转头过来,不禁猛吃了一惊。黛玉倒似没什么反应,单薄地面上恬淡如初,只是静静立在那儿。   “叫你煮的粥好了么?怎么去了这会子,还不回来。”   “哦,好了好了,正准备送过去呢。”紫鹃连忙答应着,一边偷眼打量黛玉的神色,心里终是隐隐不安,低声劝她,“姑娘……那些人的浑话,你可别往心里去,当心气坏了身子。”   “没什么,去忙你的吧。”黛玉说着,从她手里接过盛粥的托盘,转身去了。   一路穿过假山障子,走过九曲回折的长廊,出了回廊拐角,就是水溶所在的书房。门是虚掩着的,推开了,人果然在里面。想是批折子累了,他伏在堆积如山的书案上,正闭着眼睛养神,一天的劳顿下来,已是疲惫不堪。   黛玉放轻了脚步,蹑足走上前去,想把衣裳披到他肩上。   这一点小声还是惊动了他,水溶睁开眼来,神色有些微倦。待看清来人,他不觉挺直了身子,带着几分歉意地笑:“你瞧我,差点睡着了。”   “王爷太累了,歇一歇也是好的。”黛玉将托盘搁在桌上,端起那碗热粥,用勺子调匀了,吹了口气,“来,我才叫她们熬的,趁热吃了,好解解乏。 ”   水溶倒有些意外,愣了一下,半天没有反应过来。成亲这么久,难得见她有这样殷勤的时候。黛玉看他半晌没动静,忍不住提醒道:“怎么了,嫌不合胃口,想吃什么告诉我一声,叫厨房再换个来。”说话间,端起粥碗就要走,水溶这才缓过神,伸手去拉她,不想指头碰在碗沿上,烫了一下。   “唉呀,快拿凉水浸浸。”黛玉也慌了,忙抢上前去按住他的手,浸到旁边的水盂里,还好烫得不太厉害,只是略有些红肿,“疼得很吗?”   “还好。”水溶应了声,看着她这副慌张的样子,心里受用的紧。依着居高临下的优势,他的目光很自然落到她身上,松绾的结缳,两绺细发长长垂在耳畔,挡住了小半边脸儿,却是别样的温婉柔美。   察觉到他的目光,黛玉抬头瞪了他一眼:“都成这样了,还说不疼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未完 想换个响亮点的名字,叫什么好?   ☆、卅叁   水溶看她这样子怪有趣,笑了下:“不妨事,本来疼的紧,让你揉来揉去倒不觉得了。”说的黛玉脸一红,也跟着笑起来:“就会乱说,要是燎了水泡,又是几天都好不了。”   “那不正好?”水溶笑着搂住她的肩,“我也可以清闲几天,什么都不用做,每天陪着你喝喝茶、下下棋,过的称心如意,岂不快活。”   黛玉低头默了片刻,试探地说:“上房那边,你还是去看看吧,在这边待久了,又要惹人闲话,太妃那里也不好交代。”   水溶觉察出异样,顿时面色一沉,将她推开些:“你这是怎么了,在哪受了委屈,听到不该听的话了?”   “没什么,我看你这几天差事重,又要抽空到这边来,不太方便。你身为王爷,应该多检点少是非,她是你的正室夫人,还是先去那里吧。”   “这是你的真心话?”水溶扳起她的下巴,厌恶地蹙眉,“抬头,看着我的眼睛说。”   “别闹了。”黛玉打掉他的手,偏他还不知趣,孩子似地凑上来,堵住她的双唇。良久才放开她,低声说:“以后再赶我走,可没这么便宜了。”   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悦,一时无言。两人都不怎么说话,只听得风声细窣,蝉声也渐渐低疏下去。   “其实……我又何尝想说这种话。”她转开头,将脸尽量隐进阴影里。听见啜泣的声音,水溶面色又缓和了下来,从背后搂着她,她的身体僵了下,忍了好一会儿,还是翻过身去钻进他怀里。   水溶微微一愣,反倒笑了:“好了,你不用担心,锦娴是个识大体的人,不会在意这些。”   黛玉摇头道:“不,你根本不懂,那种被人冷落的滋味。她是个明白人,必不会说,只会恨你恨我。”   “就算恨又怎样?”水溶抿直了唇角,闭上眼,深深叹了口气,“我这辈子,只能对一个人一生不负,纵有别的,也管不了许多了。”   虽然早知道他会内疚自责,真听他说出来,却有种锥刺般的沉痛。   黛玉埋在他怀里磨蹭着,闷闷地声音说:“那你,别走了……”   晚间批缮完折子,夜已经深了。黛玉撑不住,说是伏在书案边趴一会儿,谁知真睡着了。水溶不忍吵醒她,只好俯下身,将她打横抱起来。   书房里只有一张像样的卧床,又小又窄,平时只供他累了,独自休憩用。放下夹缬罗幕的幔子,水溶将她搁在床榻上,悄然去解她的衣带。   暖灯幽幔,展转长宵,昏黄的那一点光,在她面上晕开,映着细胎似的眉眼,睡得正甜。睡梦中的她很柔顺,没有平时那些生疏、难解的心结,安安静静,就像个孩子。   水溶立在床前,隔着数重帐帘看她,心中翻转的不知道是什么滋味。   原谅我,早在遇到你之前,就已经负了你。   没有锦娴,也会有别的什么人,横亘在你我之间。而我,终是负了你。   微微垂下头,低头覆盖上她柔软的唇,黛玉只觉得呼吸一窒,想躲已经来不及了,困在那双温暖的臂间,避无可避,只能轻轻颦了眉头。   辗转的吮吻,急切地攫取她的气息。他的唇很温软,齿间还留有淡淡茶香,带着一股子轻薄凉气。尽管动作轻柔,她动了一下,还是被吵醒了,他只好僵持在空中,轻手轻脚的缩了回去。   似是突然感觉到痒,黛玉被这突如其来的吻,惊了一跳。睁开眼来,只见朦胧的光晕下,是张极熟悉的脸庞。水溶见她醒过来,倒有些不好意思,歉意地说:“吵醒你了?”   黛玉微微愣怔,转头看窗外:“已经几更天了?”   “快三更天了。”水溶帮她掖好被角,沿着床边坐下,“这会子夜深了,路不好走,你先将就着歇一晚上,明早再送你回去。”   “那你呢?”黛玉看看四周,这床小的只够一个人睡。   “我就在床边坐着,守着你,陪你到天亮。”   “那怎么成?”   “躺着,别乱动。”水溶忙按住她,“明天沐假,没什么要紧的事,我这会睡不着,也不困。”   黛玉知道他这几晚睡得不好,及早就醒了,于是欠身向里挪了挪,空出半个枕头来:“既这么着,你也歪着,咱们两个说话儿。”   水溶看着狭小的床卧,苦笑了一下,只好掀开被子钻了进去。两人并头躺着,黛玉把脸埋在他胸口,闻着那襟上沉静的衣香,往他怀里蹭了蹭。   “刚才趁我睡着了,你做什么来着?”   “你明知故问。”他这般说着,嘴角已经露出一抹偷笑,手掌隔着被子,放到她隆起的小腹上,轻轻抚摸。“不知道是个男孩,还是女孩?”   “要是女儿呢,你肯定很失望罢。”黛玉就势抱住他的腰,嘟声道,   “胡说,女儿乖巧起来,十个儿子也抵不上。”水溶笑了笑,片刻却又说,“只是我已经给宗人府打过招呼了,等孩子满月,就上报记谱,若不是个儿子,怕要暂时委屈你,不能册封了。”   “你当我真在乎那个呀。”黛玉靠在他颈窝笑,“其实这样也好,那些繁文缛节的,我也学不会,倒不如落的清静。”   水溶听她这样说,心里越发过意不去,悄悄凑过去问:“那我们生一对龙凤胎,好不好?”   黛玉不知该怎么答他,背过身说:“我可没那么大本事。”   “不试怎么知道?就算这次不是,我们还有几十年的时间,慢慢来。”   “什么慢慢来?”黛玉打断他的话,半边脸陷在枕褥中,闷着笑声道,“亏你还是个王爷,一天到晚没正经,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。”   水溶却也不恼,将她扳过来,屈指在她鼻尖刮了一下:“我看你真是反了,这普天底下,除了你,谁还有胆子敢笑话本王?”   黛玉揉着刮痛的鼻子,故意说:“他们怕你,我可不怕你。”   “好,好。”水溶点点头,嘴角轻勾,眼神里颇有几分戏谑之意,“你要是有骨气,一会儿可别后悔,看我怎么收拾你。”说着俯身过来,就要捞她的胳膊,黛玉急忙往后退,可是那么狭小的地方,哪还有退的余地,两下就挤到了墙角。   水溶这会倒不急了,一手撑着她头顶的墙壁,转而冷笑:“怎么样,后悔了没?”   黛玉见不是他的对手,打起脸赔笑:“王爷饶命,我可再不敢了。”   “改口的倒快。”水溶撇了下嘴角,手上的劲道不松,反而又压低了几分,脸颊摩擦她柔软的脸蛋说,“可惜啊,今天我耳背,听不大清楚。”   “呸,你耳背,别人不都成聋子了。”   “看来不给你点利害,越发要反了——”   黛玉被挤得无处可躲,背靠着墙壁缩成一团:“好王爷,你就饶了我这遭吧,再不敢了。   “饶你也可以,躺下。”看着她可怜巴巴的样子,水溶哼了声,丝毫没有怜惜的意思。见她坐着不动,又把那两个字重复了遍,“躺下。”   “哦。”不知他玩的什么花样,黛玉只好老老实实躺下,忽觉得颈根一凉,襟前的扣子已经解开了三颗。她哪里肯依,急忙按住他的手:“不行,再闹就真恼了。”   “别动,让我听听。”他说着俯下头去,侧耳趴到她小腹上,认真听里头的动静。黛玉推开他的头,嗔道:“大半夜的,哪里能听得到什么?”   两人正要争执,黛玉突然觉得腹中隐隐一动,下意识抽了口气,转而蹙起眉头。那点细微的小动静,让水溶也觉察到了,他惊喜地伏上去,就听见极弱的胎音,伴着心律起伏,突突地跳着,让人连呼吸都为之一窒。   “还说没有?”水溶抬头瞪了她一眼,像发现什么有趣的事。   他恬淡均匀的呼吸,吹拂在肌肤上,稍有些痒。随着眉心舒展开来,那张脸背着光,笑容在光影中隐现,黛玉看久了,不觉伸出手去,抚摸他刀裁似的鬓发,心里最深处柔软一片。   “你说,孩子取什么名字?”   水溶听得正起劲,顺口道:“随你罢,叫什么都好。”   “那怎么成?”黛玉在他肩上捶了一下,用力推他,“父为子纲,你这个当爹的不取,倒让谁来取。”   “      ☆、卅肆   水溶觉得好笑,顺手把她拉过来,嗅着发间淡淡幽香,一时情动,下巴搁在她颈窝里说:“可我就想让你这个当娘的取,怎么办?”   “不行,没有这个道理,你可别指着偷懒儿,快点想。”黛玉轻轻摇着他的肩膀。水溶被她闹得没有法子,只好接口说:“好好,容我想一想。前几天翻那四书五经,内外道典,略有些讲究的字眼,都太嫌老了。不如索性大俗有大雅,只取个有趣的,男的叫‘欢天’,女的叫‘喜地’,你说好不好?”   黛玉怔了一下,转而皱起眉头:“这是什么破名字,真难听。”   “难听么?我倒觉着相得益彰呢。”水溶一面笑着,去亲她的头发。   又是好半天没有动静,水溶只当她睡着了,过了一会儿,就听她低低唤了声:“王爷,我想赶明儿到寺里去上香,行吗?”   “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,怎么突然想起这个?”   黛玉抿着嘴唇,低头想了想:“算着日子,就快要到了,我怕我们的孩子,有个什么闪失……”   “你在害怕?”水溶揽过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,“别怕,有我陪着你,什么事都不会有,你只管安心将养就是了。”   “可我实在放心不下,总觉着不踏实。”黛玉在他耳边轻声说。   水溶握着她的手,温言道:“其实所谓神佛,也不过是泥胎所铸,天下这么多人,怎能照顾得过来?说起来很久没去潭积寺进香了,要不改天就去一趟,磕个头,也算尽到心了。”   次日清晨,天亮的尤其早,蓝澄澄地天空从镂花蝠扇间漏进来,一浓一淡,折射出青灰色的影子。   昨夜失寐,起的便有些晚了,见她赖在床上,迟迟就是不肯醒来,水溶只好伏在枕边叫:“该起来了,再懒天都要黑了。”   黛玉禁不住他闹,只得惺忪地睁开眼,坐起来问:“怎么还不去上朝?”   “不是说要去进香么?走,咱们今天就去。”   “今天?”听他突然起兴,黛玉微微吃了一惊,“可又是疯了,离十五还早着呢。”水溶拉开锦被,俯身亲吻她的额头,说:“不必等到那一天了,指不定还别的事绊住,初一十五都是俗人的讲究,我们只逛逛去就是了。”   漱洗过后,两人一起喝了盏冰糖雪耳,水溶素来怕甜,吃了几口便觉得心里发腻,不由拧起两道浓冽地长眉。黛玉看他皱眉的样子颇有趣,就着自己的勺子,又按着他强灌了两下。   “唔,唔,不成不成,太腻了。”水溶含着那口雪耳汤,难过的直摇头。   “吞下去,对……不准吐。”黛玉见他转头想避,忙扳住他俊秀地下巴,猛地一抬,就见喉头微微突动,那股温软已在唇舌间融化开去,无可救药的甜。就算是□□,也会甘之如饴吧。他垂着眼睛笑了笑,只觉得千言万语都堵在喉中,说不出,却是这样真真切切的欢喜。   “好吃么?”黛玉见他咽下去净了,才拿起手巾给他沾了嘴角。   水溶呛得直咳嗽,已然说不出话来,取过茶盏冲了口中的甜味,缓了好半天,慢才笑道:“你这是公报私仇。”   “便真是报仇,遇上不顺眼的人,还看我愿不愿意呢。”黛玉一边说着,看他鬓角的散发垂了下来,伸手要帮他捋上,却被他捉住了手。水溶轻凑到她耳边道:“那我盼你这仇,报的越多越好。”   黛玉听着好笑,从他掌中抽出手来,“就会瞎说,成日嫌我吃得少,你自己都瘦成什么样了,还不知道多保养?”水溶被逼无奈,只得道:“好好,就依你的意思,以后我们一处吃饭,一处起卧,养成两个又白又胖的大胖子,到时候谁也不嫌弃谁了。”   两人正待说笑,外头门帘一掀,有人冒冒失失闯进来,正好瞧见这幕,不觉先羞红了脸。水溶转开眼睛,见是不懂事的小丫鬟,面上笑容顿敛:“怎么回事,进来也不知叫人通报一声,越来越没规矩了。”   黛玉见他板起脸来,偷偷在底下扯他的衣袖,那边果然受用,片刻便没了声响。小鬟自知撞的不是时候,伏下脸道:“禀王爷、夫人,后院打发人来说,车轿已经备好了,不知何时起程?”   水溶淡淡应了声,转过头来冲她眨眼:“快换衣裳,我们这就出去。”   换了平常的素服,两人牵着手出去,因怕大白天惹眼,只悄悄溜出了穿堂,拣了最不起眼的西角门。门外果真有静候的车辆,许是等得久了,两匹红鬃大马不安份地打着响鼻。   “咱们这是去哪儿?”头一次出府,黛玉虽然心中欢喜,总觉着不妥。   “自然是好地方。”水溶将她打横抱起来,不由分说的放进车里,随着车轴轻转之声,自己也就势跳上来,向车夫道:“往广阜门去。”   车内空间狭小,两人咫尺相对着,忽然闷出一声笑来。水溶被她弄得有些急:“你笑什么?”黛玉凑到他身边道:“我还真当你多厉害呢,原来也有怕的时候。”   水溶愣了一下,这才发觉自己心怦怦直跳,也是又急又快,平日里大门走惯了,今天偷偷摸摸的倒有些紧张,这般心慌失措,真跟人家偷情时一样,   于是也没忍住,低头噗哧笑了出来。   马车驶出了正街,一路走的并不算慢,只是奔驰在人流之间,偶有些颠簸。车里有些气闷,黛玉坐在车窗边轻轻挑起帷幄,看着外面熙攘的人群中,舟车如龙,来往穿梭,两侧的树木房舍在视野中,都渐去渐远了,只有他的呼吸温柔地拂过她的脸,是这样宁和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元宵节快乐,鞭炮吵得连码字都没心情了,拜个晚年,祝大家现世安稳,红包多多。   ☆、卅伍 作者有话要说:  怕有些筒子没看,把上一章的放过来。   刚出了广阜门,七拐八拐,车辆就被人流挡住了。一波一波的人潮涌过来,头挤着头,肩摩着肩,乌乌压压到处都是人。街边上摆小摊的,吹糖人儿的,卖香药的,挑担子的,推独轮车的,爱吆喝的……满眼都是市井百态,庶人之风,织就了一派平凡而又喜乐的热闹景象。   “腊八粥,豌豆糕,荷叶乌饭炒元宵。糖山芋,糖芋苗,桂花酒酿小元宵……”   几个调皮的小孩子,围着马车打转儿,边拍手边唱,唱的都是些乡俚小调。黛玉一时被他们吸引住了,听着听着,不自觉地翘起嘴角,露出笑意。   “有什么好看的?”水溶揽住她的肩膀,轻轻揉着说。   黛玉缓过神来,又是一笑:“你看,外头多热闹,我记着上次出来,还是去清虚观打醮,也是这么热闹。”   “这值什么,你若喜欢,等天凉了咱们再来。”水溶笑道。   黛玉摇了摇头,打趣道,“王爷忙的都是大事,能带我出来,还一次愿,我就心满意足了,哪还敢巴望着下次。”   水溶知道她是多心惯了的人,不想在此事上纠缠,话锋一转,道,“别看这里热闹,潭积寺那边才是个好去处,冬暖夏凉,又能看江景。等到了秋天,漫山遍野都是黄栌和枫树,半黄半红的,好看极了。只可惜咱们来得不巧,看不见那么好的景致。”   “哪里的景色都不打紧,”黛玉握住他的手,眼波很温柔,“有王爷陪着,那便一定是好的。”   水溶心中一动,清冷的手指在她指间轻颤,想说什么,可是终究没有说出来。不是不相爱的,只怕爱的太深,反而经不起漫长岁月的消磨,喜悦又如何,心意又如何,他是那样的人,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控不得,怎么给她白首之盟。   纵然他拥有许多,算计过的人不计其数,可心里的寂寞,终是谁也无法抚平的。   “颦儿。”他沉默了一会儿,转过目光道,“我最近很累。”   “王爷有心事?”   “有的时候,我觉得自己擅操权术,无所不能。可有的时候,看着那些人,那些年年月月永不停止的争斗,也会觉得烦闷。身在我这个位子,受着天下人的供奉,就要担天下事,自己的心思愿望,反倒不那么重要了。”   “人生在世,有几个称心如意的,你也是个明白人,何必自寻烦恼?”   水溶笑道:“你说的对,是我庸人自扰了。其实在我心里,很早很早以前,就想把这副担子卸下来。做这个王爷究竟有什么好处,值得我费尽心血,一股脑儿的搭进去?说什么济世救民,不过是些自欺欺人的大道理。天子高官也好,平民百姓也好,其实与我有什么相干,何苦背负着它们,做自己不喜欢的事?”   黛玉看他表情迷惑,现出不忍的神色,“你……当真这样想?”   水溶点点头,声音低下去,“高处不胜寒,我瞒得过别人,怕也瞒不过你。更多的时候,在朝中地位越高,越要受人猜忌,别人只消一句话,要我死一万次也够了。”他吁了口气,摇头对她笑笑,“真是昏了头了,怎么跟你说这个。只是有些话说出来,突然觉得好受了很多。”   “我知道。”黛玉握紧了他的手,“王爷想说什么,颦儿都听着。”   水溶看着她,只觉得千言万语都无从说起,费力牵了一下嘴角,0微微的笑了,“你什么都不必知道,我只想你坐在一边就好。”   看着他面上半带无奈的笑,黛玉心痛之余,还有些莫名的怜悯。仿佛那层笑容下隐藏了什么,只是做出一个笑的样子,其实他心里并不快活。   她再度搂紧他,将脸颊贴在他胸前,听着那心跳,一声又是一声,伴着车轮吱吱碾过的声音,反而觉得宁静。小小的车厢内,柔情渐密,好像四周连空气都屏息下来,不再走动,生怕呵一口气,就会惊碎了眼前这个不真实的梦。   过了近午时分,赶到离城三十里外的潭积山。上山只有一条石子路,马车走到半山腰,就走不动了,他们便下了车,徒步往南山坡上去。后面的两名侍从,自然很识趣,只是远远地跟着。   沿着碎石砌成的山路,默默走了一段,两旁夹道种着参天的松柏,遮天蔽日,让人在这炎炎夏日中,倍感清凉。虽说是三伏天,走在这树荫里也不见汗。   黛玉走了几步,就有些犯困,双腿跟灌了铅似的,怎么都迈不动步子。水溶回头看见,便伸手握住了她的手,阳光软绵绵的落在他脸上,连着那两道浓眉也柔和起来。黛玉心里一动,也没流露出什么表情,只觉得他那一双手极宽大,自己的手小小的蜷在里面,十分温暖。   若是能牵着手,一直走下去,这般心意与共,该有多好。   穿过一条小路,曲曲折折的往更深处走去,路两边开满了粉黄色不知名的野花,碎碎地铺在坡道上,一直交叠到天空尽头。   黛玉弯腰拾了两片,厚重的花苞托在掌心里,她垂下眼睛,说,“也不知道是什么花儿,落在这里怪可惜的。”   水溶说,“可能是秋海棠吧。”   她把花瓣送到鼻子上闻了闻,那瓣子发出一股轻微的气味,可惜并不香。她有些惋惜的说,“这花开得真漂亮,就是不香。”他看着她,忍俊不禁地笑了,“咱们大老远的跑来,就为了看这个,怪傻气的。”   她也轻轻叹了一声,“可不是,怪傻的。”   水溶仰起头,看见天色变得阴沉,一片浓郁的乌云,像是要下雨了。于是说,“快走吧,一会儿下大了,可没地方躲。”   黛玉拍拍手上的灰尘,抬头笑道,“我腿酸,走不动了,你说怎么办才好。”   水溶摇头道,“是你闹着要来的,来了又不想走,天底下再没有比你更不讲理的人了。”说着无奈地过去,将她轻轻一把抱起来,黛玉原是闹着玩儿,没想到他认真了,焦急叫道,“我自己会走。”   “这里离山顶还远,等你过去,天都黑透啦。”   黛玉红了脸,心里却是高兴的,低声说,“那你小心些。”语气中带着笑,仿佛路边那些灼灼开着的花儿,笑得正艳。   这一路走的不慢,但是很稳,她将头埋在他胸前,用手环着他的脖子,几乎能感到身体的起伏。沿着羊肠小径,穿行在婆娑的树林间,林中的鸟雀叽叽喳喳,婉转稠啾,像是要融化在日光里。   山顶古树参天,佛塔林立,巍峨的殿宇建立在苍翠之间,红墙碧瓦,越发显得佛法宏旷。可能是天热的缘故,山上的人很少,并没有多少香客。   黛玉唯恐让人看见,几次想要下来,水溶都不让,一路走到大雄宝殿,才放她下来。寺里的主持提早得到线报,领着几个小沙弥,急匆匆地迎出来。   “不知千岁驾到,老衲有失远迎了。”   水溶笑道,“大师不必忙,俗家人不便叨扰,我们上柱香就走。”   进了大殿,殿里云烟涌现,腾升起淡青色的香火。两人走近了些,对着正堂里的释迦摩尼像,虔诚地上香、稽首,拜了三拜。水溶转过头,见黛玉跪在旁边的蒲团上,闭着眼,青烟将她蒙了一层雾气,模样有些不真切。   他一时出了神,在灯火微明的刹那,有很多陈年旧事,忽然浮上了心头。想起那年的紫菱洲畔,隔着雾,看着她,心里模模糊糊闪过些什么,那些零碎的念头,转而游丝般抓不住,不见了。   等拜完佛,水溶问她,“你刚才许了什么愿?”   黛玉横了他一眼,“这哪能问,说出来就不灵了。”   “那你猜,我许了什么。”水溶懒洋洋地睁开眼,偏头看她,“我刚才对着大千世界,三世三千佛发愿,我愿折十年阳寿,换你一生平安。”   黛玉微微红了脸,道,“哪有人活的不耐烦了,发这种毒誓的,你还嫌自己命长么?”   “虽是玩笑,也是真心话。”他轻出一口气,对着庙里大大小小的佛像说,“若这个世上,没有了你,我就算长命百岁的活着,又有什么意思?”   “别说傻话。”黛玉忍了眼泪,抬起头看他,心中蓦地涌上几分感动,暗想,原来他是极心诚的,如今天下虽大,却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他这般傻的人了。   从大雄宝殿出来,外面斜阳正浓,后院里栽着绿油油的芭蕉,一片幽凉。后院的矮墙下,放了只脏兮兮的签筒,里面插着稀稀落落几根竹签,看样子是算命的。   老和尚笑着说,“王爷万事已足,没什么好算了吧。”   水溶听了一笑,淡淡地道,“听说这里的卦很灵验,不如我们试一下,看准不准,也不枉白白来一趟。”   “王爷要问何事?”   他犹豫了一下,转头看向黛玉,想了想说,“既然我没什么可求,不如就问姻缘吧。”说着取过竹筒摇了摇,从里面跳出一支细长的签子。第廿十五签。   老和尚翻出签文,只见上面写着“天不老,情难绝,清角吹寒空城在,玉箫分付两自知。艮下,兑上,共鸣之象。”这便是六十四卦中的,泽山咸卦,问姻缘,夫妻恩爱主吉。   水溶在旁边问:“签上怎么说?”   老和尚拿着签子,翻来覆去的看了两遍,拧起眉头道,“这也怪了,卦上明明是吉,可照着签文来看,不怎么顺呀……”   黛玉听了,隐隐就觉得心里不安,好像会遇到什么不测风云。      ☆、卅陆   水溶却是浑没在意,只笑了笑,并没有再问下去。两人在后堂吃了会儿茶,便要告辞下山。老和尚不敢怠慢,亲自将他们送到山门,又絮絮地说了会儿话,才返回去了。   沿着曲折的台阶,拾级而下,一路上黛玉都不说话,低头想着什么,倒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。水溶端详着她的神色,知道是方才抽签的事,在她心上留了疑影。   “还在想那个和尚的话?”   她犹豫了一下,拢了拢散到额前的发,不禁问:“王爷,你信命吗?”   水溶摇头,低低笑了两声,颇有自嘲之意,“不信,我从来没想过。”   “万一是真的呢?”这话显然令她不满意,语气也急起来,“若照那签上说的,你说,我们躲得过么……”   “别乱想了。”水溶去揽她的肩,懒洋洋地敷衍,“你也听见了,那和尚说是吉签,不会有事的。本来这东西,就是讨个吉利,哪里能当真呢。”   黛玉将脸侧到一边,不去接他的话茬,仿佛有点赌气的意思。这动作惹得水溶一笑,眯着秀长的眼睛,饶有深意地看着她,“这又是哪来的气?你究竟在怕什么,怕我们不能长相厮守,白头到老?”   黛玉被他说中心思,仿佛失了头绪,转过身去,执拗地低着头,没有看他一眼。又过了会儿,只听他淡淡地说,“你知道,我是从不信命的,这世上只有活路,没有死路,看你怎么走了。”他叹了口气,又道,“换句话说,就是不能白头到老,哪怕死在一处,也是好的。”   那声音很轻,山风又大,转瞬就湮没在远去的霞光中,细微的似乎不曾存在过。若不是有一两缕飘进耳中,她几乎又要疑心,是自己不经意的错觉。   “来,”水溶忽然微笑起来,向她伸出手,“把手给我。”   “做什么?”   “这段路不好走,我背你下去。”   傍晚的风,已经有些微凉,迎面徐徐吹过来,将发鬓吹得蓬乱。水溶俯下身子,让黛玉趴在他背上,他的肩膀不太宽,夕阳下显得略略有点单薄,就如同此刻山中的雾色,绵软一片。她沉浸在这片软绵中,将他搂的更紧了点,方才少许的不快,瞬间淡去了,只觉得安适之极,再没有一丝惊惧。   “今天好玩儿吗?”   黛玉“嗯”了一声,大力点点头,又怕他走路不稳,没敢多说话。   “那我们以后年年出来玩,好不好。”   “以后你哪有空闲。”   “怎么没有?”水溶不以为然,“听说正月十五,河上放焰火,坐船看花灯,来来往往都是人,可热闹了。”   黛玉垂下脸来,窝在他肩头上笑,“亏你还是个王爷,真没见过市面。花灯有什么好的,以前我爹就常带我看,那虎丘山上有捏小像的、卖沙子灯的,还有一出一出的泥人儿戏,比这好玩的多。”   “你想家了?”   “是呀,我才来的时候,想吃那种笼蒸螃饺,想得夜里偷偷在被子里哭。”说完又觉得不好意思,倒是水溶只深深看她了一眼,心里有些愧疚,低声说,“是我的错,没照顾好你。”   “又说这些话?”黛玉微瞪了眼,不让他说下去。   水溶知道她心气高傲,不愿惹人同情,便笑着打住话头,“好好,不说就不说。以后你想吃苏州菜,我陪你去,咱们拣城里最好的馆子,挨家挨户的吃,还可以包了山塘街上的阁子,喝茶听曲儿……”   黛玉没回话,而是低头揽住他的脖子,紧紧抱住他,“王爷可还记得,自己说过的话?”   “嗯?”   “你说,等过个三五年,就上表请辞,找个地方定下来,到时候——”   ……到时候,我们这一家人,年年岁岁日日夜夜,都再不分开。   如玉的皓腕环在颈上,水溶只觉得她使了很大的力气,将他抱得生疼。   他忍着痛笑起来,只道,“你放心,答应你的话儿,我怎能忘得了。”   “天下这么大,去哪里好?”   “跟你回姑苏,去看看太湖,还有寒山寺。   “可不许反悔。”   “一定。”   傍晚灯火微明,风极大,伴着山顶浩荡的钟声,涌来涌去,一直延续到夜色尽头。尽头,是片漠漠的黑。   菜端上来,七八个小小的冷碟,如今天气渐热,老太妃受不住暑气,叫人撤去围屏,将饭桌设在庭院中。传菜的侍女探头看了一眼,禁不住“啊“了声。心想怎么全是这些?   原来几个小碟里,放着什么凉拌马兰头、清炒的折耳根,还有盘切得极细的酒糟白切鸡,都是再地道不过的江南菜。吃惯了山珍海味,尝这个倒也新鲜。老太妃看那盘里红生生的好看,便夹了一筷,问:“这个做得好,是什么?”   罗氏洗手调羹,笑道,“是红菱鸡头,南边人吃的,难怪娘没见过。”   “哦。”太妃点点头,“听说林丫头近来胃口不开,闹喜闹的厉害,我看这菜挺清淡,不如送给她吃去。”   “娘不知道林妹妹的性格,咱们这吃了一半,再给人家送去,怪不好的。”盛了碗红枣粥,罗氏忙给她递过去,“估摸着王爷下朝了也没吃,不如把两个一起叫来,人多了热闹。”   太妃笑道,“哎呦,你看我这记性,怎么把溶儿忘了。”说着派人去叫,两人在院子里等着,半柱香的时间,传话的人回来说,没找见他们两个。   “他们去哪儿了?”   太妃摇着罗扇,在一旁的软塌上坐下来,隐隐觉得其中有些不对的地方。   婢女低垂着头,嗫嚅道,“王……王爷清早就叫人备车,带着少夫人出去了。没说去哪里,小人们也不敢过问。”   太妃皱了眉头,仿佛有些不悦,“这个溶儿,真不像话。自私出门也就罢了,还带着林丫头,这样抛头露面地出去,让人瞧见了成什么体统?”   罗氏见状,也跟着担忧起来,“是啊,外头又脏又乱,街面上的东西都不干净,只怕也没吃上什么。”   过了一阵子,还不见动静,这边就有些急了。   太妃道,“你派个人打听着去。”   罗氏一迭声答应着,回头说,“王爷走的匆忙,人手似乎少了些,要不我多派两个,再出去找找。”   “那就多加几个人。”太妃将扇子拍在案上,冷着脸色说,“准是在外头遇上高兴事,舍不得回来了。   “娘是担心王爷惹祸?”   “那也不至于,溶儿的性子我有把握。”太妃叹道,“我只是担心,他这样下去,一味地散漫放纵,会招些没要紧的闲话,传到外间去,对他可不利。”   罗氏吃了一惊,“妾身知道了,以后会多注意。”   太妃轻轻吁了口气,道,“叫人盯着点,溶儿心细,别惹他生疑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删掉了大半,后面还没修改完。全是些没用的废话,还没写到真正建设性的问题…… 昨晚心血来潮,写了一段小水水的片段,当然不能贴上来,就不剧透了。 关于结局,有了个很狗血兼煽情的想法,当然不是太妃和罗氏联手害带鱼了,大家不必往那方面想。 老太妃就是再糊涂,也不会拿着孙儿开玩笑。   ☆、卅柒   微微摇晃的车厢里,有些气闷,黛玉坐在窗边,深色的帷帘将光线隔在外头,那些重重的阴影,有几分霸道地遮住了她半边脸。   这一天折腾的厉害,加上胃口不适,这会儿就有点泛酸。水溶坐在她对面,发现她气息越来越急促,觉出不对来,问道:“你怎么了?是不是哪里不舒服?”   黛玉摇摇头,脸色被衬得雪白,半晌说:“……那个,可能又闹了。”   水溶愣了一下,半天方才明白,她指的是腹中的孩子,不由提了提嘴角,笑道:“这个小鬼头,现在就知道欺负娘,以后岂还得了?”   “不要紧,你别担心。”黛玉腼腆地笑了,伏在他耳边轻声细语了一会儿,水溶转过神来,也忍不住略有喜意,“真的?”   “真的。”   听她这样说,水溶才放了心,转而高兴的拥住她,黛玉也顺势依在他身上。车厢来回晃动,过不了多久,她就又觉得胃里不舒服,心头“突突”乱跳,好像有什么要呕出来,一把推开他,弯下腰吐个不停。   水溶被她的反应惊了一下,顾不得脏,忙摇着她的胳臂问,“怎么样,你身子要紧么?”黛玉回过头来,勉强的抹了唇,还好她没吃什么东西,吐了半天,只能呕出些清水。   “不妨,我歇歇就好。”她顿了顿,便觉得心头舒畅,不像先前那样难受了。水溶看着心疼,皱起眉来,忧心忡忡地道,“这些太医,没一个靠得住的,只知道开方子下药,吃了那么多了,也不见好。”   “关太医什么事?”黛玉摇头,用帕子拭去唇角的痕渍,低声道,“是我自己的身子不争气,怨不得他们。开春以来,我虽然身上不好,可那病再没犯过,这就不错了。”   水溶见她轻描淡写地说这话,不由有些讶异,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。   早前,鲍太医就嘱咐过,说她身体底子薄,不适合生养。这几个月以来,虽然他想尽办法,燕窝补品也没少吃,人却是越补越瘦,每天形容懒懒的,连话也懒怠说。如今又添了呕吐的症状,看样子,还得再足足受上几个月的罪。   想到这里,他不由深吐了一口气,心中很是郁闷。   车厢依然在摇着,他转过脸,轻轻挑了帘子一角,往外看去。   向晚时分的街道,没有白天来得呱噪,显得安静了不少。千家万户,楼台巷舍,都照进一片玉湖水光般皎皎的月色中,仿佛在悠然睡去。   街市两边,林立着大大小小的铺子,门前人头攒动,有卖瓜果的,成筐的桃杏柿梨摊在地上,卖家一阵吆喝,引来不少人问津。旁边有个卖馄饨的小摊,热腾腾的馄饨刚出锅,气如白练,香味扑鼻。   水溶看那家生意不错,想来应该好吃,便回头问她,“你饿不饿?”   黛玉也看了一眼,见外面鱼龙混杂,七八个粗壮汉子挤在一张桌上,店主提了只缺口的茶壶来斟茶,油腻腻的袖子往桌上一抹,就算擦过桌子了。   她忍不住蹙起眉来,厌恶地摇了摇头,并不答话。水溶知道她是嫌脏,刷地放下车帘,说,“你在这里等着,我去去就来。”   “哎——”黛玉还来不及叫他,人就已经没影了。   水溶拐过巷子,看来看去,也没找见什么吃食。快走到巷尾的时候,看见有个推车的老头儿,正大声吆喝着:“冰糖葫芦儿,五文钱一串,不甜不要钱!”   他一时好奇心起,上前问道:“这是什么做的?山楂吗?”   “一看就知道公子是读书人。”老汉咧开嘴笑,“这阵子天热,山楂还结不了果,强摘下来也是酸的,哪有人肯买呢?这是山里红,别瞧它个小,酸甜可口,拿糖浆焙了几个时辰才焙出来的,换了别家啊,可吃不着。”   水溶听了不由脸上发热,赧笑道,“老人家说的是,惭愧了。”   “嗳,这是哪里话。”老汉摆手笑笑,将他打量了一眼,“看公子的模样,家里是做大官的吧,你们懂的那些,我们庄稼人可不懂,总之是掺不上的事罢了。”   如此平常的话,在他听来却是再刺耳不过。水溶侧过头,从架上取了一只糖葫芦,掂在手里端详着。红红的果子裹了层油浆,在月下泛着缕甘美之色。   “爷爷,爷爷!我也要!”有个清凌凌的小孩叫起来,推车的老汉忙揪住她的耳朵,喝斥道,“瞎闹什么,仔细惹恼了这位公子爷,回家赏你一顿排头!”   打的孩子哇哇地直哭,水溶低下头,见是个四五岁的女娃儿,小脸脏兮兮的,身上的衣裳也脏得看不出样子,委实可怜。他有意放慢了步子,走到孩子跟前,缓缓蹲下身。   “想吃么?”他淡静的声音问。   孩子揉了揉眼睛,哽咽着答,“嗯!”   “拿去吃罢。”将糖葫芦放到小孩微微蠕动的小手中,看她露出惊喜的表情,水溶勾了勾唇角,面上恍惚是笑意。想到不久的将来,也会有个这样调皮的孩子,追着他喊爹,咿咿呀呀地学语,不知道为什么,心里又是莫名一动。   “这……”老汉觉得有点过意不去,推着小女娃说,“还不赶紧给公子爷磕头。”水溶摇头道,“我看这孩子喜欢,就当结个缘吧。”   “哎,”老汉长叹一声,“不是舍不得给她吃,实在是有苦衷啊。俗话说卖油的娘子水梳头,我们若不是穷到这一步,怎舍得卖儿卖女,委屈自家孩子。”   “哦?”水溶脸上也掠过了一丝犹疑,“莫非老人家有什么难处?”   老汉拭了把眼泪,道,“这事儿说来就话长了,我们原是京郊的平民,靠着那两亩薄地过日子。谁知道去年朝廷兴了什么新文法,要改稻为桑,抢占了我们的地不算,还把田税翻了一倍。我那小儿不服气,和着几个村民联名上告,官司打到乡里,又打到县里,上头没人关照,哪能打赢呢……”   他说的糊涂,水溶听的却不糊涂,改稻为桑原是东平王的建议,他以风险太大,又急需赈灾调粮为由,上奏废除了这一项决策。怎么仅隔了半年,朝廷就打着这个旗号,圈人良田呢?   却听得老汉继续说,“我们开始也以为是朝廷无道,后来才知道,是哪个亲王要修宅院,扩建府地,价钱谈不拢,索性就强占了我们几百亩地!”   水溶恍然点头,听到此处,算是有些眉目了。   当初,东平王和户部尚书谭荣一起力荐,要改稻为桑,他就觉得其中有蹊跷。后来太液湖的工程下来,忠顺王趁着这个肥缺,狠捞了一笔。原来他们打着朝廷的幌子,将贪墨了的工款,拿来修自家宅院。有“改稻为桑”这块王命棋牌在,百姓既不敢问,也不敢告,堵住天下的悠悠之口,真是一举两得。   “可怜我那傻儿子,不肯认字画押,叫他们硬生生打死了!这样的冤屈,你们这些青天老爷为何不管?为何不管?”老汉越说越气,水溶见他伤心至此,从袖里掏出一锭赤足的金子,交到他手里。   “这些钱先拿去给孩子买件衣裳,老人家放心,我自会还你一个公道。”   老汉感激涕零,拉着小孙女要给他跪下,水溶忙止住他们,从架上取了一只糖葫芦,唇角蓦地绽出笑来,“你不必谢我,要谢就谢它好了。”   从巷子里走出来,一路上人迹稀少,青石铺就的街道在月下泛着柔和的微光。他一面低着头,一面在心里琢磨着,有了忠顺王的这个把柄,下步棋该怎么走。上次乌茶案的事,已经闹得人仰马翻,差点弄巧成拙,所以这次,一定要想个万全之策,若非手握实据,不可轻易发难。   忠顺王此人老奸巨猾,人脉盘根错节,朝中一半都是他的势力。从那老翁的话里来看,这个案子牵涉之大,连户部都拖了进去。想将他这样的人拖下马来,只怕一时半会儿,不可能彻底根除。   而蒋玉涵……想到这个名字,水溶心中不由阵阵发冷。那孩子的性子,他是了解的,表面诚善,内心却做事的紧,发起狠来不惜豁出命去也要将仇家置于死地。看看当年,他不过轻描淡写的几句话,就害得贾家家破人亡,水溶实想不出,他会用什么手段对付自己。   “你会后悔的……”当年锦香院里,他咬牙切齿说的一番话,还清晰地飘在耳边,仿佛余音都不曾散去。如今仔细想来,他这颗棋子,难道真是用错了?   倘若来日,他那要命的嘴巴,一时真将他供出来,污了他的清名不算,只怕连这辈子的前途都毁得干净。想到此处,水溶心上发寒,才渐渐生出几分怯意。   走到巷子口,迎头过来一个妇人,容色憔悴,生得有几分面熟。   妇人看见他也有些意外,呆了一刻,慌忙屈身要福:“民女见过王爷!”   见他表情迷茫,忍不住提醒,“王爷不记得我了?那日在狱神庙……您还救过我……”   水溶有一瞬的怔忪,然而很快就想起来,她是贾芸的妻子小红。   他心念如电转,压住面上几乎阴沉起来的杀气,目光慢慢放软,说话间翘起嘴角,换了温和的笑:“原来是贾夫人,怪本王眼拙了。”   小红低头,道:“王爷莫要折煞妾身,您的大恩大德,我们结草衔环也难报答……若不是您,我们家二爷这条命可就没了……”   水溶听她这样说,心中有几分不自在,问道:“芸哥儿人呢?怎么不见他来府上走动?”   小红看看左右无人,赶拿帕子捂住嘴,凑近了他道:“我家相公出门采办香料,晚一天才能回来,这两日官府抓得紧,他和倪二爷躲风头去了。”   水溶过了一会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,指节“格”地绷响。果然不出所料,贾芸、倪二都是市井上的人物,刑部顺藤摸瓜,很快就会追查下来。所以这根缠藤,无论如何都不能留。   打定了这个主意,他面色渐平,想想说道,“这些日子辛苦了,过两天,等风头过去,就请他们过府上来,本王亲自为他二人安排后路。”   “这怎敢当……”   “有什么敢不敢当,你们助我大事,帮这点小忙是应当的。”   小红感激的热泪涌眶,试了试眼角,说,“我们如今住在母舅卜家,离这不远,就在前边的紫槐巷,王爷若不嫌弃,去寒舍坐坐。”   “不必了。”水溶只微微一笑,“家里还有人等,先告辞了。”   小红看见他隐于袖幅中的右手,露出半截红红的糖葫芦,立刻会意地笑了,“家里是有孩子了吧,王爷这样的好人,日后必定儿女双全。”   水溶亦颔首,“借夫人吉言。”  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,他才暗暗吐出一口气来,神色微凉。   临登车前,家仆发现他脸色不大好,水溶似有踌躇,口唇微微动了一下,开头几个字不太清楚。家仆屏气凝神地听着,却听他淡淡说:“明晚……你去韩军府上一趟,就说有件事,让他悄悄替本王去办了。”   家仆听的一头雾水,不明白他想些什么,只好含糊答应下来。   水溶示意靠他近些,俯头低声说,“记住,前头的紫槐巷有户姓卜的人家,一个活口也不要留。”   家仆并不知道姓卜的是什么人,只是他眼中那一掠而过的杀气,让他心惊胆寒。      ☆、卅捌   吩咐完后,水溶径自挑帘上车,车里光线昏暗,他见黛玉坐在一边发怔,面上映着淡淡月色,半明半寐,显得柔情婉现。刚才那阵躁动的心思,终于平静下来,他不自觉地弯起嘴角,展颜一笑。   “回来了?”黛玉听见动静,忙抬起头来,也禁不住略有喜意,“怎么去了那么久?   “哦,市上又脏又乱,寻不到什么能吃的。”水溶顺着她说下去,递过手中的冰糖葫芦,笑道,“我给你带了这个,将就着先垫一点。”   黛玉看他变戏法似的,变出这么个宝贝,不由得摇头:“这是什么?哄孩子的吧,我不可要。”说着,又掷回他怀里。   水溶眯起眼来,微微一笑,“你倒真是胆子大了,连本王赏赐的东西,都敢不要。”   “那又怎样?”黛玉挑起眉梢,依然笑的轻巧。   水溶听了这话,知道她是存心打趣,若论耍赖斗嘴,肯定是斗不过她,只好自嘲地道,“看样子你是真嫌弃我了……”   黛玉瞅了他一眼,唇边始终萦着明媚的笑意。过了会儿,见他仍不做声,倒像真生气了。觉出情形有些不对,她便伸出双臂,搂住了他的脖子,玉纱般的烟袖直垂下来,露出一双如雪似皓的细臂,轻轻缠住了他。那袖口带着残余的淡淡温香,如能蚀骨,仿佛有种不可摒弃的诱惑,让他逃无可逃。   “真生气了?”她低下头来,戳了一下他的鼻尖说,“瞧你这样子,跟要吃人似的。整天冷冰冰的板着脸,皇上都看不烦么?”   水溶本来就没动气,被她这么一闹,就更没主意了。他叹了口气,说道:“本王纵横朝野十多年,遇上的敌手无数,还从来没有一个像你这样难缠的。”   “怎么,嫌我烦了?”黛玉哼了一声,转过身再不睬他。   “别赌气。”水溶伸手拽过她,搂进怀里,“我大老远的买回来,你好歹也尝一口。”   她却执拗起来,任他怎么哄都不理。   水溶平时也百依百顺惯了,此时心上一软,只好道:“这值什么,我来陪你吃好了。”说着低头咬了口糖葫芦,然后作势俯身,慢慢送到她唇边。察觉到这个动作的暧昧,黛玉微有点窘意,极不自然地直了直身子,脖颈也变得僵硬。   水溶握住她柔若无骨的手,反剪到身后,一只手把住她孱弱的腰,抵到晃动的车厢上,低头吻去。黛玉挣扎了一下,忿忿地推开他:“你闹够了没有,让人看见成什么体统?   “看见就看见了,本王就是这般行为不端,又如何?”   他不依不饶的靠近,顺着她的耳鬓,一路吻下去,先触了触她的嘴唇,又衔住了她的耳垂。她移开脸颊,躲避着他的纠缠,身上却像是着了魇道一样,仿佛这四肢百骸都不属于自己,变得轻软起来。   水溶极力按捺下火气,笑说:“这可怪不着我,刚才是谁先引诱我来着,把人的火勾起来了,这会子又装正经。”   黛玉这才知道上了他的当,后悔的要命,却也晚了。任他把头埋在颈窝里蹭来蹭去,轻而浅的呼吸,打在肌肤上,带着熟悉淡泊的香气,她渐渐不能抵御,只有绝望地陷进去,陷进去……就这样被他吞噬了,连一点残留的渣子都不剩。   感受到他双臂的力量,似乎要将她揉进身体里一样,隽秀的手指细长,无声抚上来,隔着两重薄纱的衫子,窸窸簌簌地撩拨着,有点痒,像是什么在撩拨着她的心脏。凉凉滑滑的手指,连骨节都是纤瘦的,筋络分明。他下意识握住她的腕子,却被被一个温润的物体隔开。   是只墨玉镯子,匀净无暇的底子,仿佛比夜色更暗更沉,青得发乌。   看来那个掌柜的话,是真应验了……   他翘起一边唇角,微微动了下,笑的那样安静,不露声色。   这双手曾经握住过多少生杀予夺,翻覆间,有多少次风云色变?而现在,他恍惚有种错觉,握着她,就像握住了自己的一生。   慢慢的手指加大力道,她疼的蹙起了眉,但还是忍住了。自从成婚以来,她从没有对他说过任何情话,即便在心里默念过无数次,也没有说出口。那些话充斥在唇间,总是无法吐出。   她恨自己的矜持,却始终不敢承认,对他的情愫。一日日沉淀下来,就这样积了满腹,化成难以言喻的愁绪。   “怎么了?”觉察到她身体的异样,他停下来,伸手温存地抚摸着她的头发。   过于温软的呼吸,似是春日浮荡在空中的柳絮,痒得抓不住,挥不去,只余了半缕残留。她想了半天说:“没什么。”   “不对,你分明是在想我,却不敢承认是不是?”   “不是。”她答的干脆利落,不肯就这么软下去。   水溶伸指勾起她的下颌,与他侵逼的眼神,若有似无地一碰,黛玉扭开脸去,心有所动。他轻轻嗤笑一声,道:“别光顾着嘴硬,有时候我真想剖开你的心,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什么。”   “哦,莫非王爷想剖我心肝,食我血肉?”   “怎么,不行吗?”水溶不以为然的反问,“你不是说,人都在这里了,想不想有什么分别?不过你放心,本王便是没有三房五妾,也稀罕你的很呢。”   听他提起新婚那夜的私房话,黛玉不由得脸红耳赤,一股热血刹那涌入面颊,热辣辣的不知该如何反驳。她当时不过是气急了,随口说出来激他的,谁知说者无信,听者有意,如今被他当把柄捉出来,不像气话,倒像是闺房床帏之间的喁喁情语了。   “我原不指望你稀罕。”黛玉啐了口,斜睨着他道,“堂堂王爷,拿自己比作祸国殃民的妇人,还恬不知耻的说出来,真不知羞。”   水溶也不生气,一挑侧鬓眉角问,“此话怎讲,愿闻娘子其详。”   “你是真傻还是装傻?”黛玉扑的笑了,“哪有人说自己爱吃心的,那不成了《封神榜》里的妲己了。   他想了想说,“这话倒也不错,你的心比比干多一窍,本王甚是喜欢,你说有什么法子,让它完完全全属于我?”   黛玉摇头,半嗔半笑道:“你那花言巧语,拿去哄别人吧,何苦来堵我。”   水溶知道她不信,也不想多说,想了想道:“不管你信与不信,我还是那句话,今后不论如何,你都是我唯一的女人,我儿子的母亲。”   黛玉听着心中欢喜,却仍淡淡的,并不理他。   他慢慢缓了口气,道:“还不信么?也是,从来信誓无用,有几个能永不相负的。我这辈子只想要你一个,只对你一个好,再过十年二十年,你就知道是真是假了。”   领会出他话中的含义,她脸上倏地红透,他看在眼里,只是微微一笑,再没有多余的言语。所谓心意与共,也不过如此罢。   水溶闭了双眼,俯下身来,她没有刻意避开,只是静静地接受着他的拥抱,就这样依在怀中,身体随着车壁晃动,也似无意地与他靠得更近。   她的唇瓣那么冷,冷得带着一丝清气,好像是层轻薄的岚雾,他放不开,只有用力的吮吸着,急切地攫取她的气息。喘声渐重,压住了微弱的□□,这一时情动,仿佛是催命的毒,迎合之间,要留下什么甜蜜胜火的印迹。   伴着碌碌地鼓声,打破了沉寂的深夜,这一晚的宵禁,才刚刚开始。   次日天光大亮,照例要去上房请安。黛玉因昨晚玩得累了,神色就有点不济,加上夜里伤风,总是觉得倦,恹恹的打不起精神。   镜里那一张面孔,显得分外的雪白皎洁,下巴愈加尖瘦。她虽不长于此道,也不肯落于人后,强撑着打起精神,挑了一盒颜色最明艳的胭脂膏子,慢慢匀了两下,两腮才泛起些微红。   黛玉一面将头发绾紧,一面瞟了眼托盘里的云钿,示意紫鹃拿过来。牵牵绊绊的流苏垂到耳后,末端缀着虾须似的细长珠管,闪来闪去,像是一记含蓄的眼波。她看了看,觉得不好,又指了另一支嵌银菊花纹的扁方,试着在鬓边比了比,才对紫鹃说,“就这个吧,太妃不喜欢太花俏的东西,这个看着合眼。”   水溶看她对镜理着头发,甚是担忧的说:“你身上不好,就别去了。”   “那怎么行?”黛玉微微蹙眉道,“昨儿疯了一整天,今天再不去,也太不像话了。太妃、王妃便不说,那些下人们也会怪我太不省事。”   水溶心里虽明白,面上却不露,淡淡道:“没有的事,是你想多了。”   黛玉抬了眼帘看他道,“你不必瞒我,那些话也不是头一次听了。我倒没什么,只看不得你受这个闲气。”   水溶心头一阵刺痛,长叹了口气,也不好再说什么。   到了上房,屋内照例静悄悄的,只听得檐下秋蜇的声音。太妃已经起身,幄间暖烟缭绕,罗氏带着几个丫鬟,正在摆箸盛粥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就这一段,前前后后修改了不下三遍,导致我打开文档就发愁 = = 其实这种吴文英式的写法,并不好,七宝楼台,碎拆下来,不成片段。 我还是更喜欢大开大阖的风格,但似乎陷进了某种窠臼里,拔不出来……卡文也不只是为结局,更多是纠结这种太碎的写法吧…… 感觉现在越来越不会写了,什么原因?难道真是因为太啰嗦? PS:虽然很爱惜第一章,就目前来看,是要废掉的。哎   ☆、卅玖   太妃坐在上首,身旁陪坐的是个衣著锦绣的少女,两人一边闲聊一边笑。   黛玉不认得,水溶见状,向她悄悄道:“这是我远房的表妹,珉之郡主。”   那女子听了这话,不由往黛玉身上瞧了一眼,见他们两人姿态亲昵,未曾说话,先忍耐不住的笑了。还不等太妃介绍,她便笑吟吟道:“嗳呦,好俊俏的小嫂,早就听人说,溶哥哥府上藏了个绝色,我还不信,只当是人以讹传讹混说的。”   水溶犹未开口,黛玉已经上前去问礼,道:“郡主谬赞了。   珉之哧的一笑,扶着她的手臂说:“小嫂不必害羞,我那哥哥心高气傲的紧,想来他能看上的,必定是极标致的人物。往日我老夸罗妃嫂嫂,如今一比,真给比下去了。”   罗氏低下头,调着手里的一碗黑芝麻粥,脸上仍是惯常的淡笑,看不出什么表情。听见这话,太妃也接口笑道:“可不是,我初见这孩子时也看傻了,这样的品格儿,怕也再难寻出第二个来,怨不得溶儿看上她。”   说完两人相视而笑,水溶听着不自在,便说:“你们闹吧,我朝里还有点事没完。”   珉之忙拉住他,叫道:“可别走,你走了就没趣了。”言毕将他摁到座椅上,又让人给黛玉搬了个紫檀秀墩,紧挨着水溶坐下。   饭已摆上桌,几个侍菜的丫鬟退下去,桌上十分丰盛,有瓦罐焖的乌鸡汤,并着蒸鳊鱼、清炒的菊花叶,莼鲈羹之类,都是些不寻常的菜肴。   珉之见那盘里的鱼青背白肚,肥膘极多,便尝了一筷子,说:“奇怪,都说五月白鱼六月鳊,这都过了七月了,上哪儿弄的鳊鱼?”   罗氏笑道:“按理,是不该吃的时候,这是你哥从淮扬,派人千里送来的。”   “千里……那得花多少银子?况且这鱼气性大,就是送来也闷死了。”   “谁说不是,如果送的是成年的鱼,自然养不活。这是太湖里的鱼苗,盛在大瓮里湖水养着,等船到了京城,恰好两个月,不就长成大鱼了吗?”   这样刁钻的法子,连黛玉听了都吃了一惊,心里虽动,却没有露出什么表情,唯恐让人觉得小家子气了。以前在贾府,比这刁钻的法子不是没见过,什么茄鲞、惠泉酒酿的清蒸鸭子,道道工序繁琐,只是为了一条鱼,这样大老远的送来,总觉着有些过了。   她深深看了他一眼,倒是水溶没觉出什么,挟起一筷放到她盘子里,竟然连神态都是颇为自若的。她低了头,觉得阳光烘在脸上,心头突突跳的厉害,仿佛刚才的酒意,一股脑都涌了上来。   “以后别这样了。”她低声说了句,只觉得嘴里发苦,鱼肉都变成了苦艾。   水溶正想着别的事,心不在焉的一笑:“你刚才说什么?”   “没什么,听不到就算了。”黛玉只静静看着他,他的笑容还是那么温柔,带着那两道浓眉也柔和起来,让人无端觉得心头一暖。她挟起手边的腌笃鲜,放到他碗里,笑说,“多吃点儿,这是我们家乡的小菜,换了地方可吃不到。”   水溶挟了一块尝了,只觉咸笋中带着微微的鲜味儿,不由赞了声好。   珉之笑道:“别笑我没见过世面,不知这苏菜里有什么讲究典故,我馋小嫂的手艺多日了,改天做几样拿手菜,也教教我。”   水溶笑道:“你只厚着脸皮来吃就好,家里养那么多厨子,哪一个缺你的?”   珉之笑向太妃道:“姨母听听,溶哥哥现在就知道护短了,将来岂还得了?”   太妃伸手揽住她,只笑道:“你可真是孩子气,有身孕的人不能下厨,况你小嫂身子薄,不能坏了规矩。”   黛玉听了亦抿起唇角,心道这个郡主真是性情爽直,若能活得像她这般,有什么说什么,那该免去多少误会?只是活在世上,事事都用骗人伤己的法子,   用假话蒙蔽了真心,到头来不过是折磨别人,也折磨自己。   一瞬间,心里碎碎的想起许多事,一片一片,都流转了过去。   吃过早饭,撤下膳去,又添了几样点心。丫鬟将剔红的攒盒打开,里面是些牡丹花样的小面果子,松瓤的鹅油卷儿,盛在薄瓷盘里隐隐透亮。   黛玉见那果子做的小巧,就拣了一个,正要往嘴边送,却被水溶拦住了。   “别吃这个,对身子不好。”说着将盘子拿开,重剥了一个咸糕递给她, “上次大夫是怎么说的?就吃了几口,吐得跟什么是的,眼下又忘了教训。”   旁边的珉之忍着笑看得清楚,笑了半天道:“溶哥哥,你也太偏心了,别说大嫂,连我看了心中都别扭的紧呢。”   水溶见罗氏转过头去,知道她心中便有委屈,也半分不会露在脸上。   他淡淡一笑,道:“你大嫂最是开明识礼,不会计较这些,哪像你一样小心眼。”说的罗氏也有些不好意思,窘笑道:“郡主别闹了,你再闹下去,我真没法呆了。”   黛玉低眉不语,垂下眼睛,认真地吃□□心来。   水溶犹豫了一下,在桌下扣住她纤细的手指,慢慢地握紧,像是给她勇气,也给自己勇气。她的手有点冰凉的潮气,像是一只小小的幼鸟,怯怯地蜷在他掌心里。   过了一会儿,才听见太妃说:“怎么瞧着林丫头,近来又瘦了?”   “哦,可能是胃口不好,太医已经开了温补的方子……”水溶随口接道。   太妃瞥了他一眼:“问你了吗?多嘴。”   众人都觉察到不对,只得垂下头,都不敢做声。黛玉本是个聪明过顶的人,心知是为昨天晚归的事,惹恼了她。她迟疑了一下,只是笑笑说,“多谢太妃垂爱,真的好多了,不用吃药也能吃饭,太医说过些日子,连人参养荣丸都可以戒了。”   太妃拍了拍她的手:“那就好,你们年轻也别怪我啰噪,世上的事呀,难说的紧。我年纪大了,一日活着,便放心不下,哪天断了这口气,也就万事皆休了。说句正经话,溶儿立秋就满二十五了,先王有他的时候,比他现今还小两岁。你又是个可怜见的孩子,身子是这般弱法,万一有个什么闪失……我到了那边儿,也没脸见先王。”   罗氏忙道:“大好的日子,娘何必说这不吉利的话。”   太妃说到伤心处,微红了眼眶,倒仿佛有些怅然之意。   “你们都知道,先王走的早,留下这一大家子相依为命,里面的苦衷是外人不能体会的。溶儿自小多舛,若不是我时时看护着,怕也活不到今天。他虽是个要强的性子,不愿在人前显露病势,我这牵肠挂肚的心,一刻也没放下。如果借着这次的喜事,冲一冲他身上的秽气,说不定病就好了。”   珉之笑道:“姨母多虑了,有您老疼着,会有什么闪失?”   太妃摇了摇头:“别的也罢了,我最放心不下的是林丫头。偏这个溶儿,不懂事的很,这么热的天带她出去,还瞒着人,出个差错如何是好?”   水溶正待要说话,黛玉一时心惊,拦住他道:“是我的错,这都是我的主意,和王爷无关,您老要责罚,先罚我好了。”   “你呀,也别哄我。他那样的脾气,打定了主意,八匹马都拉不回来。”   黛玉略现尴尬之色,不知道该怎么回她才好,想了半天说:“求太妃……”   “还太妃呢?到现在都不肯叫我一声娘?”   只这么一句,是唐突,是诧异,她在瞬间就明白过来,微微蹙了眉角,脸颊泛起红晕。多少年了,这个称呼陌生的几乎快忘掉,被她封存在某个角落,从不敢去碰。甚至被问起时,也只是含糊其辞的带过。   她只觉得心头迷惘,一刹那间又忽然雪亮,仿佛多年的沉渣泛起。   “快叫!快叫呀!”旁边有人推她,传来珉之咯咯的笑声。   黛玉推辞不过,只好将声音压得很低,低不可闻的唤了一声:“娘……”   “这才对嘛。”太妃抚着她发丝,垂下目光微笑,“好孩子,我听锦娴说,你自小就没了爹娘,孤苦无依这些年,说来也真是不容易。别委屈了,以后我替你娘好好疼你。”   众人不由喜上心头,纷纷道贺。太妃嘴角略弯了弯,握住黛玉的一只素手,塞到水溶手中,又在两厢交叠的手背上,用力拍了拍:“我是快入土的人了,你们以后的日子,还长着呢。”   水溶点头轻笑:“娘今天是怎么了?尽说些不吉利的话。”   “没什么,只是想起些旧事,不由得心酸。”太妃幽然叹了口气,“你父王再世时,我整日的恨他,待到他真的走了,却恨不得和他死在一起。你们还小,年轻事浅,不知道有些人错过了,就是一辈子。”      ☆、肆拾   她的声音也很轻,到最后几乎听不到。隔了很久,才化成一抹啜泣般的叹息。   众人不愿惹她伤心,一时无话,风从窗口进来,只看着满架的紫薇花堆叠如锦,深深浅浅,绵延到天光尽头。炉里的轻烟袅袅而起,转眼便被吹散了,空余下一缕寡淡的香气。   “不是说了么,这些日子不要焚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。”太妃沾了眼角的泪,轻描淡写地转开话题。   罗氏见她隐有不悦,忙回道:“不是麝香,就是一般的水沉木,伤不到身子的。”   太妃点点头,道:“我是怕林丫头受不得这个,听说元贵妃当年,无缘无故的小产了,追查下来,原来是有人在香里暗中动了手脚,也不知是谁,竟然下这样的狠心。”   黛玉听见她的话,心中微动,诧异地看了水溶一眼。   “娘!”水溶忽然打断她,“这等宫中的秘辛,就不要再提了,天威难测,有些话便是不说,娘也该知道。”   没料到太妃会提起这事,他本以为已经尘埃落定,再不须为某些事情伤神。可到头来,还是躲不开,绕不过。其实关于元妃的秘密,他多少是有些耳闻的,只是其中的厉害甚为复杂,为了不让自己牵扯进去,不由得他不避忌。   说到私心,他更不希望黛玉和她肚里的孩子,再与贾家有任何牵连。   有些话说得,有些话一辈子也不能说,他情愿她就这样简简单单,永远活在他的护佑之下,什么都不要知道。这样,她起码是快乐的。   手上的力道紧了紧,他抬头望去,果然见黛玉眼中隐隐涌出一丝不安。   眉眼间的不快,很快掩盖了过去,他微微勾起紧抿的嘴唇,冷冰冰的一张脸也化开笑意。黛玉知道他有意瞒着,却也不问,松开攥紧的手,将目光撇向别处。   相处这些日子以来,她早摸清了他的脾气,也知道他心机冠绝,远不是常人能够猜透的。只是这样什么事都被瞒着,有话也不说开,如何能不被怄到。   他所期望的,是让她永远做一个不闻不问的木头,身缠丝线,唱着由他定好的戏码,到头来,事事皆如他机关算尽,又何曾顾过她的感受?   远处的罗氏,见他二人之间略有生分,一缕淡笑隐隐挂在眉间。   “对了,我昨儿算一算,妹妹待产的日子也快到了。医婆和奶口都养在府里,等妹妹闲了,去西苑挑几个中意的。”   黛玉埋下头,只当听不见。倒是珉之好奇的问:“什么是奶口?宫里不是有太医吗,为什么还要去外头请大夫?”   众人不知道该怎么回她,都一个个憋着笑,忍得好不辛苦。   太妃拍了她的头,笑道:“傻丫头,快别问了,等你有了婆家自然什么都明白。”珉之还是不肯依,仍追着不停问。   太妃被她闹得头疼,只好说:“奶口就是奶孩子的乳娘,那太医虽好,毕竟是些大男人,床帷间多有不方便,你溶哥哥怎舍得让那些粗手去碰你小嫂。”   一番话说的,黛玉顿时窘红了脸,撂下筷子,推说身体不适,起身就走。   水溶看她要走,心里始终放不下,于是也跟上去。   黛玉出了门,一口郁气才算吐出来,然而心中空荡,冷冷的寒意又翻涌上来,贯遍全身。背后没有什么声息的靠近,回过头,水溶就站在她身后,面上平静如无波。四周风动花影,只听到簌簌的声响,偶尔带起一两声鸟啁。   两人站在回廊间,无言以对,过了一会儿,见她不说话,还是水溶先开口道:“回去吧,这里风大。”   黛玉沉默半天,盯着他那一双隽秀狭长的眼睛,轻声问:“你什么都知道,对不对?”   水溶无法回绝,只好点了下头。   “可你什么都瞒着我,对不对?”   她的声音里略带了点波动,不知是不是风大的缘故,连身子都轻轻晃起来。水溶想去扶她,却被她的话窒堵在喉头,只好僵硬的站着。   “有些事情……颦儿,你不须知道。”   黛玉微微地冷笑了出来,又问:“我不该知道么?旁人已经害的我家破人亡,难道就活该被你们瞒在鼓里?”   水溶避过她的目光,把头转向旁边:“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,这案子牵涉太大,你根本不懂。”   “对,我是不懂。”黛玉笑道,“爷做事自来都有主张,什么时候问过我的意思。”   水溶眉头一挑,连脸色都变了:“你这是在怨我了?我连自己的命都不顾,在这里为你拼死拼活的争,究竟是为了谁?为了谁?!”   黛玉听他这话分明有怨气,一时也说不出来,只等了等,再开口时已然带了哭腔:“你也不必跟我怄气,我有什么好,值得让你舍得拿命去争?当日从贾府出来,我并不愿意,是你一心逼着他们写了契书。如今来也来了,没有名分我也认了,你还有什么不心满意足?你以为我整夜守着窗子,一等一晚上,心里就好过!”   他怔然凝立片刻,一时怒气平和下来,心里慢慢有些愧疚。看着她颊边挂满泪水,一颗一颗顺着下颌滑落,心疼得要命,却不知如何去劝。   “你就是这样的性子,心里存着事,什么都不说。你心里怨我拖累你,可就是从来不说……”黛玉抬起泪眼来看他,“只要你痛痛快快的说一句,我立刻就走……”   水溶拽过她的袖子,搂紧怀里:“说什么傻话,我怎会有这样的心思。”   黛玉将头埋下去,眼泪层层渗透了他前襟,“我不想你为难啊,不想做你的累赘……可我又舍不得,连死都舍不得怎么办…… 他们说,前阵子已经有人来府里查了,我怕啊,我怕有一天终究会害死你……”   水溶心中一阵酸涩,半个字也说不出来。   “我不怕死,就怕我死了之后,你再没有一天好过……”   黛玉伏在他肩上痛哭起来,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,不可遏止地溢出眼眶。   “别说了。”水溶忽然伸手紧紧抱住她,“等你把孩子生下来,我就递辞呈,不要了,什么都不要了,只要皇帝肯开恩,放我们一条生路。”   “他……会么?”黛玉抬袖擦了眼泪,不知再该说些什么。   水溶淡淡笑了笑,顷刻间又隐去所有笑意:“他会,这是他欠我的。”   夜来风疾,暗沉沉的天空压在头顶,一场雨眼看就要降下来。京郊的紫槐巷里静悄悄的,空旷地青石板街上,人迹稀少,就听见“咯哒咯哒”,马蹄急促的踏地声。   一辆马车飞驰而过,拐过巷子的时候,差点撞翻了路边的醉汉。   “臊他娘的,瞎了眼了,敢撞你爷爷……”醉汉吃多了酒,嘴里只管胡埋怨,连口齿都不清了。骂了半天,又觉得无趣,便哼哼唧唧地唱起戏文来。   “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啊,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。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,联东吴灭曹威鼎足三分——”   “二爷,今儿又喝高了?”路边的小摊贩,笑嘻嘻地打量着他。   “去去去!”那汉子睁开惺忪的醉眼,斜睨着他,“凭这点黄汤儿,就想把我灌醉,嗝……你也太小瞧你倪大爷了!”   小贩子撇撇嘴,却又不敢惹他,笑着问:“今儿又找谁蹭酒去?”   醉汉提起手里的酒瓶子,晃了晃,东倒西歪地说:“芸哥儿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,正好过满月,我啊……我到他家吃酒去。”   卜家的宅子并不远,幽院小巷,门板上油漆已经剥落了。倪二屈指敲了敲,等了半天,里面许久不见回应,他脾气素来暴躁,大力将门板拍的山响。   “咣咣”砸了两下,发现门闩是活的,他不由咧开嘴笑了,自言自语地道:“真是喝糊涂了,原来芸哥儿早给我留了门啊。”   他这样嘟囔着,摇摇晃晃地往进走,里面是个三四进的宅院,黑漆漆地没有点灯。深夜里街衢静默,若不是角楼上传来一两声清亮的梆子,几乎要让人疑心,走进了个巨大的坟场。   过了穿堂,正屋里的灯亮着,门依然是虚掩的吗,伸手一推就开了。他往屋里瞅了眼,发现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。堂上的男人揭开盖碗,静静品着茶,听见他的脚步声,连眉眼都不曾抬一下。   “倪二爷,小弟恭候多时了。”男人振衣起身,笑吟吟地望着他。   倪二此时喝高了,胃里酒意翻涌,突突地往上跳。他用力摇了摇头,眼前更是朦胧,看不清那人的容貌,只觉得一股戾气顷刻间涌进了这间屋子。   “是……是冯大爷么?”倪二试探着问,待到发现是熟人,他紧张的情绪才松了下来。“噢,芸哥儿也叫你们来吃喜酒的吧,都是自家兄弟,还客气什么?来来来,坐。”   冯紫英任凭他拉着坐下,指着对面的贾芸说:“你来晚了,芸哥儿已经醉了。”倪二回头看了一眼,发现贾芸伏在桌案上,耸拉着脑袋,果然早已经醉得人事不醒。   “嗨,这小子,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。”他笑着嘟哝,伸手去推贾芸,可是这一推不要紧,一道腥红的血色猛然喷溅而来,扑了他满脸。一个圆乎乎的脑袋像破瓤了的西瓜滚到他脚下,瞬间摔得稀烂。   倪二还没反应过来,那具无头的尸首就已经栽到他怀里。   他吓得嘴唇哆嗦了一下,连酒也醒了,这才拔腿狂奔起来。然而跑了没两步,就被人一刀砍断了脖子。血从断颈处喷涌而出,他大睁着双眼,在万般惊愕之中,扑通倒了下去。   冯紫英紧跟两步,怕死的不透,又在他胸口补了一个窟窿。血顺着槽口滴滴嗒嗒地往下淌,连刀身都染红了。等试探了他的鼻息,冯紫英才放心地还刀入鞘,冲韩琦点了点头。   “怎么办,那女人还没回来,要不要继续等?”   “再等等吧,你们到后院,先把孩子抱过来。”   清峭的梆子敲起来,已经三更天了。小红搁下手里的针黹,忍不住打了个哈欠。   “歇歇罢,为了几个辛苦钱,何苦挣出病来?”朱家嫂子举着油灯,默然叹了口气。小红将散发捋到耳后,对她笑了笑,昏黄的光焰下,那一张年轻地脸庞已经过早侵染了风霜的痕迹。   “哎,我们这些做小本买卖的,不起早贪黑的挣命,怎么养家糊口呢?”   朱嫂子又叹了口气:“说的也是,你们一大家子都靠着芸哥儿一个人,总不是个法子。只是辛苦你了,这么晚了还出来赶工。”   屋中一阵沉默,朱嫂子忽然想起什么问:“小红,听说你从前在大户人家做丫鬟,那公子小姐都长什么样儿?是不是跟画上画的一样好看?”   小红手下不妨事,猛然指尖一痛,给扎出血来。说到好看,她心上不由迷惘,隐隐约约浮出一个影子,长眉压着丹凤目,那一对翦水瞳修长雅致,在抬眼的瞬间,扬起惊世风姿。      ☆、肆拾一   “到底好不好看?”朱嫂子趁她愣神的功夫,不由推了推。   小红咬起嘴唇,好一会方才垂下头去,只觉脸上烫的厉害:“好看,他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。”   朱嫂子却是满不在意,撇了嘴道:“谁不是两只眼睛一张嘴,有什么好看的?”   小红目光微微一敛,没有说话。想起那天狱神庙外的大雪,竟然有些失神。   其后的很多很多年里,她时常想,自己应该是恨透了这个人的。恨他忘恩负义,恨他恩将仇报,恨他为了一个女人,宁愿将天下苍生都负尽。   只是,明知是错,内心还是隐隐期盼过……   多年以后,在某些极为静谧的夜里,想起那天初遇的场景,隔着老远,看他青灰色的身影,以一种轻而平和的姿态,慢慢打她身边走过,渐行渐远……她追不上去,任雪花在满天风里飘摇,顺着脸颊一缕缕滑下来,连回忆都是冰冷的。   朱嫂子有些看不透她,正想追问下去。   小红站起身道:“天太晚了,我该回家去了,明儿再来烦扰嫂子。”   “哎,也好。”朱嫂子不便留她,转身从柜里取出一个麻纸包,说:“我这里没什么像样的东西,只有半斤酱牛肉,孩子今天过满月,拿去家吃吧。”   小红匆匆谢过,出了门,街上已经宵禁,快过三更天了。   她低头想着心事,一路走到紫槐巷的卜宅,抬手就要敲门,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。   里面很静,只有浓浓的腥气充斥着鼻端。   冷寂的风从门缝中穿过,“呱”一声鸦叫,惊得满枝雀儿乱飞。月光斜照在门板上,她看着眼前那柄染血的铜环,慢慢伸出手去,上面余温犹存,血还是热的。   她心神一乱,下意识往后退,脚下骤地打滑,一下子就倒在地上。   在落下去的刹那,她看见门缝中,满院横尸,母舅卜世仁的身躯就躺在血泊中,一把刀深深嵌进了他的脖子,只露出很少的刀脊。那刀上的血光,刺得她两眼生疼。   是他!   她早该想到,街口停的那辆马车是谁派来的,韩琦、冯紫英又是谁的人?   她摔倒的声音,众人在里间听到了,急忙追出来。然而,门外空荡荡的什么人都没有,只有一个被踩烂了的麻纸包,瑟瑟在风中抖动。   “怎么办?”韩琦回头看身后的冯紫英,不禁皱眉。这条巷子幽深曲折,地形又极为复杂,若这样大张旗鼓的追出去,势必会惊动其他人。   “别追了!”冯紫英猛把刀插在地上,咬牙切齿地说:“你连夜派人去通知各个掌管门禁的步兵统领,就说王爷的旨意,缉捕要犯,天亮之前一个都不准放出城。”   这时侍卫抱着襁褓,从后堂走出来。冯紫英看着襁褓中的婴孩,冷哼道:“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,我就不信,你能躲到天边去。”   侍卫垂下头,那婴儿转动琉璃般地眼珠,一直唆着他的指头。他不禁心生恻隐,小声说:“大人,这娃儿太小,您看……”   冯紫英瞥他一眼,点头道:“做的好,下去领赏钱吧。”   那侍卫不明白他笑中的深意,转身将要退下,只觉背后一凉,刀入胸时,他似乎看到自己心窝沁出的鲜血。   众人惊恐的看着他倒下去,只听冯紫英淡定地说:“把尸体都拖到柴房去,泼上油烧了,记着,你们今晚谁都没有来过!”   一道白光割破长空,伴着远天迤逦而来的滚滚闷雷,下雨了。   水溶猛地睁开双眼,薄汗湿透了重衣。   耳边传来叩窗的声音,“王爷,冯大人回来了。”   他闭上眼,微微镇定了一刻,有几分冷淡地道:“让他在前堂候着。”   黛玉本就睡得不实,见他起来,也忙支起身子:“这么晚了还出去?”   “一点小事,你这些日子睡得不好,早点歇着。”水溶按住她的肩头,起身掀开床帐。灯烛下,他那张映着火光的面孔,不象白天带着永不消融的冰霜,而是透出一种温润如玉的柔和。   “哎,等等。”黛玉见状,一把捞住他洁白的衣袖,掏出丝帕来,替他沾额上的冷汗,“又梦见什么了,瞧你这一身的汗。”   水溶微怔,抹了把脸颊,果然满手都是湿漉漉的。刚才……刚才可是做了什么噩梦?那种沉闷压抑的感觉,依稀还留在心口,紧紧缠绕着他,如此时乌云密布的天空,不曾真的散去。   他握住黛玉的手从额上移开,俯身凑过去亲她,就这么静静吻了一刻,那种沉闷的感觉才去了不少,心口的血似乎都沸腾起来。他收紧双臂,将她拢在怀里,只想这样永远抱着她。   黛玉感到他的身体才颤抖,不知道为什么,恍惚觉得他是团烈火,烤得她耳根发烫。   又过了半刻,水溶才将手松开,披衣起身,什么都没再说。   等他出去,帐中只留下黛玉独个呆坐着,过了好一阵,才将蜡烛吹熄。   水溶更衣出来,与侍从一起到了议事的前厅里,只见地上齐刷刷跪了一排人,为首的就是冯紫英。许是走的太急,发青的面孔上血还没擦净,污了大半个脸,被雨水一淋,好似地狱归来的修罗。   水溶见状不由皱眉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   冯紫英张了张嘴,发不出声来,犹豫再三,才断断续续的道出原委。   “跑了?”不等他气喘吁吁的报完,水溶勃然大怒,在他身边来回踱了两步,回头道:“走前我是怎么跟你说的?让你谨慎着点,小心提防着点,莫凭着一时逞强,鲁莽行事,坏了大计!你们倒好,各个都有主意,独把我的话当了耳旁风。如今撂下这个烂摊子,谁来收拾?”   一席话下来,冯紫英已经涨红了脸,哑着声音说:“臣下鲁莽,请王爷治臣死罪。”   水溶蹲下身去,盯着他的眼睛,唇边绽出一个清冽冽的冷笑:“来日此事传出去,本王都自身难保了,拿什么治你的罪?”   他一改常态,语气竟然是从未有过的尖锐,让人看着都有点怕。韩琦怕这话太重,只恐冯紫英受不起,便在一旁小心翼翼的劝:“这事情说来,也不能全怪冯大哥,我们算准了日子,以为他家摆满月酒人都在,没想到那娘们儿运气好,竟然把她给漏了……”   “蠢货!”水溶打断了他,“本王念你们随我多年,才极是信你们,结果如何?三番五次的让本王失望!”   “对,我们是蠢。”冯紫英缓缓站了起来,气息粗重,好象在苦笑,“我们跟随王爷多年,忠心不二,豁出命去都不及一个女人在你心目中的份量。王爷这般厚此薄彼,都不怕寒了弟兄们的心?”   韩琦赶忙擎住他一只胳臂,不让他再说下去。   但冯紫英却象没反应般,不紧不慢地道:“王爷可知道,那些人在背地里是怎么看你的?他们说你英雄志短,让那个姓林的女子冲昏了头。为了这样区区一个贱妾,不惜毁了自己多年的清名,真正蠢得人不是我们,而是你!”   “冯大哥!”韩琦一把捂住他的嘴,厉声喝道,“你喝多了?怎能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!”   “我没醉!”冯紫英提高了声音,语气激昂了起来,“我们算什么东西,你问问他,眼里可还有我们这帮兄弟?玉涵为他忍辱偷生这些年,换来了什么?连他身边人都尚且如此,焉知我们将来不是兔死狗烹的下场?”   众人唯恐他再受刺激,赶紧一起将他架住,冯紫英探出头来,艰难生涩地说:“王爷,一错岂可再错,你还要害死多少人才算甘心?”   在这一通毫不留情的指责下,水溶苍白镇定,面上没有丝毫的动容。他慢慢抬起脸来,漆黑的眸子深处,仿佛有种近乎于死的宁静。   为什么还会生气?难道他们说的,不全就是事实吗?   如今这一切,都是他自己亲手铸成的错,还有什么面目再去责怪别人?   “对,这一切终究是我的过错,并不怪你们……”水溶忽然失去了说话的兴趣,火光中紧蹙眉头,无力的挥了挥手,“都出去吧,让我静静呆一会儿。”   众人从他身边,一个个都走了出去。随着脚步声渐远,房中的气息愈来愈安静,恍惚是夜里空旷的荒野,那些无预兆的孤独感,一浪接一浪地袭来。   他蠕动着嘴唇,不知道要说什么,有多少人是为了他而死,有多少人死了他连名字都不知道。在这条路上,他曾披荆斩棘,刀锋所向,光寒铁甲,以运筹为经,以韬略为纬,二十五年里纵横捭阖,从来没有失算过。   可是现在,一个女子就成了他最大的心魔,最大的孽障。   假如当初不曾遇见她,不是这般执迷不悟,也不会害死那些人,走到退无可退的悬崖。   假如当初放手,至少换来的,不该是这么多的恨。   是命中注定吧,上天让他遇到这样一个妖孽,所以他只好爱了,为她拚尽全力,然后豁出命去。只是这样的心思,说与她听,她也万万不会相信吧。   秋雨潺潺,万籁俱寂,在这无人的夜里,连星光都已熄灭。   水溶猛地将窗子推开,冷风呼啦灌了进来,风很大,雨丝轻轻飘到脸上,让他略微清醒了一点。   他坐在那里,在暗夜里怔怔发着呆,任寒风一直侵进身体,半天,不知道该去哪里。   说不出什么感觉,忽然间就觉得疲惫,疲惫的心力交瘁。   灯早就熄灭了,眼下这偌大的厢房里,是黑漆漆的一片。朦胧中听见脚步声响,不用回头也知道,是黛玉。   “回去吧,天就要亮了。”她温婉的声音,在耳边提醒。他摇了摇头,什么也说不出来,是啊,就算黑夜吞没了一切,也总归有天亮的时候。   “很冷吗?”她将手里的长衫,轻轻盖在他身上。   他喉头抽紧,象恳求一般道:“你过来,让我抱着你,好么?”   黛玉不知怎么办,只好像哄孩子那样双手搂住他。她摸了摸他的脸,只觉得眼角处微微湿润,不多时,手心就湿热了一片。   他伏下头,将自己的脸埋在她身上,任那眼泪全无预兆地滚滚而下,整个人抖得有如寒战一般,连黛玉都被他带着摇晃起来。他原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落泪了,可是此时此刻,才觉出自己的软弱无力。   黛玉看他这个样子,只觉得万分心疼,可是若能让他痛痛快快哭一场,就此消除心中的郁结,那也未尝不是件好事。她却并不知道,他这一生,竟是从未如此毫不知耻的哭过。      ☆、肆拾二   几日过后,紫槐巷失火的案子,已经闹得京师震动,百姓不安。追查下来,烧伤、踏伤的将近百余人,最严重的卜家烧得片瓦不存,连尸骨都找不到了。   据当时扑救的军民说,是他家前院失了火,当晚时至夤夜,没有人发现,直烧了一整条街才渐渐熄灭。因为迟迟找不出肇事的元凶,提督衙门一个管理巡夜的主事,害怕牵连到自己,便畏罪自杀了。   这件简单的案子,被一再渲染,终于传到了皇帝耳中。   正在这燃眉之际,御史中丞收到了一封匿名信,直言北静王和这件纵火案有牵连。   一石激起千层浪,朝野哗然,众人都嘲笑这位从四品的小官,居然敢弹劾天子身边的近臣,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。   奏本呈到御前,皇帝起初并没有在意,不过随意翻了两下,见上面写的有理有据,不由皱紧了眉头,向身边内监道:“将水溶找来,朕有话问他。”   次日,北静王一身大红的官袍,面色和悦地走进殿来。众人见他目不斜视,一副泰然模样,都暗中替那个御史小官捏了把汗。   皇帝定了定神儿,道:“这面上所述的罪名,你准备作何解释?”   水溶垂下眼帘来,轻声说道:“臣不知所犯何罪,请陛下明示。”   一旁的内侍监将折子递过来,他略看了看,说:“这奏章写的文辞华美,可惜略微欠妥,依臣看来,全是一派胡言。”   立在他旁边的御史柳敬言,不由轻咳一声,道:“哦,王爷就这么笃定,这件案子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?”   水溶笑了笑:“本王入秋以来,每年都犯旧疾,这阵子抱病在家,何来什么闲情加害别人?”   “好,如那信上所说,王爷为了一己之私,纵容下人火烧紫槐巷,杀害卜家五条人命,又待作何解释?”   “那么烦请中丞大人先告诉我,此信缘出何处?”   柳敬言微微皱眉:“既是匿名信,自然不知道出处。”   “烦请中丞大人再告诉我,那信上可说清了,本王因何缘故杀人,由谁组织?由谁牵线?从犯是谁?案发的经过一一当堂讲个清楚,说个明白,我便签字画押,随大人去刑部过审。如若不然……”水溶淡淡抬眼看他,“大人可知道,以不实之虚,构陷同僚是什么惩治?”   柳敬言听他句句噎人,又说得极为在理,不由不心生佩服。   早听说北静王心机冠绝,城府深险,今日总算领教了。   他吐了一口气,慢慢说道:“回禀王爷,微臣身为言官,自当举劾案章,受理公卿奏事。哪里有冤屈,臣就向着哪里,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,臣不能为王爷一人坏了国法。”   “哦,犯的是哪条国法?”   “滥用私权,枉杀良民。”   “大人这是在诱供?”   “不敢,微臣只是替王爷说句实话。”柳敬言束手而立,淡淡一句驳开他的话。   “好好好,不愧是御史台出来的人,果然有三寸不烂的本事。”水溶笑着轻轻鼓掌,“既然落实了罪名,本王便成全你,大人要我说什么,我便说什么,一直供到你满意为止。”   “……”   “依老臣看,还差一项罪名。”忠顺王在旁冷道。   皇帝慢慢把目光移向了他:“有话就说,别在朕眼皮底下耍花枪。”   自从上次乌茶案后,忠顺王一党就在御前失去了信任,虽说皇帝顾及天家颜面,一直压着不肯追究,可心里到底是存了疑影。   忠顺王从班列里出来,叩道:“回禀陛下,老臣近日也得到密报,北静王私纵嫌犯,欺君罔上,实在有不臣之心。”   皇帝听了愕然一惊,不得不接他的话:“有何凭证?”   “据臣所知,去年腊月,北静王用死囚替换了工部侍郎贾政之子贾宝玉,并谎称鼠疫,将尸体草草火化。廷尉周纶就可以作证。”   皇帝放眼扫了一遍,扬声道;“周纶?”   “微臣在。”身着青服的官员擦了把额汗,战战兢兢地出列。   “你都知道些什么,仔细讲来。”   “回陛下,北静王与贾家素来交好,臣查案时,就多方受到阻挠。当日狱神庙里闹瘟疫,北王爷买通了典狱官,用死囚做替换。”察觉到身后阴冷冷的目光,他立刻加快了语速,“下官不敢撒谎,这些……都是典狱官亲眼所见。”   水溶轻笑了笑:“那典狱官何在,嗯,周大人?”   周纶看他笑得风轻云淡,汗水顺着额头涔涔而下,全身都像筛糠一样簌簌发抖,连跪都跪不安稳:“用……用刑过量,已经死在狱中。”   “好一个死无对证,脱解的可真干净。”水溶叹了口气,拍着他的肩膀道,“我若认下这不实的罪名,台驾岂非有渎职之嫌?”   东平王愤愤道:“你私娶贾宝玉之妹林氏,藏匿于府中,廷尉府去查,你为何闭门不见?若不是心里有鬼,你为何不见?”   “家中侧室,不便见客,听说东王爷昨天才纳了第九房小妾,漂亮得如天仙一般,说到‘心里有鬼’,恐怕还轮不到小王身上。”   “你休要东拉西扯!”东平王被他一说,心中越发不安,“依我看,贾政父子敢光天化日下,公然写反诗诽谤朝廷,背后一定有人指使。你千算万算,自以为能蒙混过堂,却瞒不过陛下那一双法眼……”   他正说着,忽听“啪”的一声重响,就见皇帝勃然大怒,抬手一掌就拍到了案上。殿上站的众人,御史中丞柳敬言、户部尚书谭荣、廷尉周纶、兼着东平、西宁、忠顺三王等人,都被这一巴掌拍的心惊胆颤,全部安静了下来。   皇帝站起来,从案后慢慢走下朱红色的丹墀,步履放缓。   “既然贾宝玉的死有异议,当初定案之时,为何不说个明白?如今无凭无据,不觉得为时太晚了吗?”皇帝的目光落到周纶身上,这话分明是向着他说的。   “下官该死!下官知罪!但下官说的句句属实,绝无半句虚言——”   “来人,”皇帝已没耐性听他辩解,抬手一挥,“将廷尉周纶革去世职,给朕拿下去,拿下去!”   众人谁都没敢动,直看着两个御前的禁卫军,不顾呼喊将他拖了出去。   东平王见状,不由心凉了半截。虽说早知道皇帝偏袒水溶,却不想偏到这个地步。他悄悄顿了顿袖子,用眼神向身边人示意。   忠顺王心领神会,想想说道:“陛下明察,贾家的案子且放下不究,臣这里还有一事,要向北静王讨个说法。”   “什么事,皇叔不妨直说。”   忠顺王却不看他,转身拍了拍手:“把人犯带上来。”   片刻后,一个身带枷锁的人,施施然跪在了大殿里。水溶顺眼看去,只见那人披着蓬乱的长发,一身缟素的白囚服,已被打得血迹斑斑,显然是上过重刑了。   “殿下跪的是何人?”   “回陛下,此人名叫琪官,是我府上一名伶人,可近日老臣才知道,此人还有重身份,便是北静王安插在我府上的内奸。”   “什么?”皇帝大愕,好一会才抬起头,煞气沉沉看着眼前的水溶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没完,待续。 本章是对前文所有伏线做个交代,考虑在大家的接受范围内,已经忍痛割爱,删掉了很多。 下半部分是高、高、潮,小简一次写不完,会在两天内补上,敬请期待。   ☆、肆拾三   水溶的面色很淡,看不出半分的错愕惊讶,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。   “你,还有什么话好说?”   “……陛下明鉴,臣无话可说。”   皇帝看着他的眼睛一刻,沉声道:“朝堂上总要有个交待。”   水溶叩了个头,望着眼前的青砖,声音听起来很平和:“这确实是真的,陛下若问其中的缘故,恕臣不能说。”   忠顺王冷笑一声,不怀好意地道:“是‘不能说’,还是不敢说?”   “够了!”皇帝拂案而起,指着跪在地上的人怒喝道,“什么叫不能说,朕现在就让你说。”   水溶此时再没有了顾虑,转向忠顺王道:“诚如王爷所言,此人确是我埋在府上的耳目不假,可你不想想,我若没有三分的把握,焉敢冒这个险?”   “什么把握?”   “王爷是个明白人,有些事,何必说的那么通透呢?”   此言一出,忠顺王连脸色都变了,身边人也开始嗡嗡议论。他强定了心神,好半天才听见自己发僵的声音,喝道:“你好大的胆子,休要在这里危言耸听,凭你……也配离间天家骨肉?”   水溶眯起眼来,忽然笑了笑:“看来王爷也不是一点不害怕,不然,怎么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?”   “我不管你说什么,总之不会是真的。”忠顺王此时已经乱了阵脚,身边越来越多的眼光,也向他向他攒集过来,盯得他脊背发凉。   皇帝似乎听出了点头绪,催促道:“不要顾左右而言他,溶卿,你照直说。”   “是。”水溶的声音冰凉如雪,在这炎炎大殿中浮动起来,只让人觉得耳目一震,“一年前,陛下下旨修太液湖,曾拨银三十万两,经户部谭荣大人之手,转给忠顺王。可臣转年就听说,王爷贪墨了工款,拿来扩建府邸,修自家的宅院。单是这样也就罢了,贾家抄出的五十万两银子,按理应该由有司衙门清点齐了,充归国库。我朝边塞不安,南北疆打起仗来,一年的军需也就够了。可是前方军情如火,有司衙门居然拿不出一点银饷,试问这五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,怎么就凭空没了?”   谭荣想张口辩解,然而看到御座上冷冷投来的目光,却又不自觉地住了口。   “谭尚书,你不是说贾家封存的家产现银,不足十万两么?”   “我……”谭荣刚说了一个字,就心虚得没了下文。   “好,好啊。”皇帝眼中的怒意越来越盛,自言自语道,“五十万两银子在朕眼皮子底下没了,你们胆子倒大,欺天了。”   “万岁爷息怒,此事还没查明,仔细气伤了龙体……”内监赵堂连忙蹲下去,擎住了他的腿,让他不能发作。   皇帝觉到自己的失态,尽力克制着语气:“查什么?做出这笔糊涂账,不就是来哄朕这个瞎子么?”他笑了一笑,“你们自以为聪明,上下其手,铁板一块,还敢厚着脸皮说什么‘君忧臣辱,君辱臣死’,这就是你们为人臣的本分?”   “陛下,您不能单听一面之词。”东平王鼓起勇气,插言道,“北静王他一没凭、二没据,空口白牙,说什么都方便。”   水溶冷笑:“哦,王爷怎知我没凭据?你信也罢不信也罢,可有一样东西,是假不了的。”说着从袖底取出一封密函,但见他两指苍白纤细,夹着那封信,肤色与玉质无异,“今天当着六部九卿的面,不妨看清楚了,我是不是胡说,王爷拆了这封信就知道。”   忠顺王几乎一眼就认出了他手上的东西,喃喃自语道:“不可能的……我明明……”   “明明什么?”水溶逼近一步,语气轻蔑,像是微微带着笑。   忠顺王看着他那一脸的笑容,不知怎么的,却觉得笑里藏着刀。   他气得头晕目眩,嘴角都抽搐起来了,猛然退了步,揪起地上的蒋玉涵,左右开弓就给了他两记耳光:“说!是不是你给他的?”   蒋玉涵面色白惨惨的,嘴唇动了动,就有鲜血淤了出来。他那副单薄荏弱的身体,这些天不知道受了多少重刑,青紫淤肿,竟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。   连旁边的柳敬言见了,都闭了眼睛,欲别过脸去,不忍再看。   蒋玉涵也不出声,只是咬紧了牙关,竟连哼也没哼一下。他原本是最怕痛的,可是痛到了极点,反倒不知是什么感觉了。   回头望见了水溶,只觉得离着太远,陌生的仿佛从来不认识,那人化成了远远一点光,通身朱红色的锦袍,上面有缂金团花龙纹,越发显得长身玉立,雍容逼人。他的脸半隐在黑暗中,看不真切,一双乌沉沉的眸子深不见底,猜不出是何种神情。   目光交错的仅仅一瞬,蒋玉涵看着他,寒心之余,不觉得心头一阵衔恨,想道:“原来到了今天,他还算计着我,我可真是傻,一步步给他铺好了路,不惜自己的性命,也要助他到底——可他心里满满当当装的,还是那个姓林的女子,怕是我再死十次,也换不来他半滴眼泪吧。”   也罢,他冰清玉洁的一个人,何尝能看上腌臜的戏子?   往日那些情长恨短,缘起缘灭,都不过是春光大梦一场,到如今,总该是醒的时候了。   喉咙中一股子甜腥滋味涌了上来,蒋玉涵按住胸口,硬生生的咽了进去。   是快发作了,那种药的份量很轻,只要在指甲里羼上一点,顷刻间就会毙命。   他还记得,第一次去忠王府的时候,水溶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瓶子。   “你可知道这瓶里装的是什么?”   “□□?”   “不错,此毒名叫断肠蛊,服下去筋骨酥麻,不痛不痒,只须半个时辰就能过去。你……一旦遇到不测,知道该怎么办了?”   他握着那只小小的瓷瓶,一时呆住。心中百味杂陈,都不知是什么滋味了。   这一瓶饮下去,便是无情也断肠,倒也死的干净。   想不到将它在身边藏了整整五年,今天终于派上用场了。   眼前越来越暗,渐渐不能视目,他终于支撑不住,在满天眩红中滑了下去。东平王吓得连忙退开,指着地上不停抽搐的人说:“这……这……”   柳敬言蹲下身,探手在他鼻前试了试,只见蒋玉涵双唇乌青,紧紧蜷缩成一团,剩下点儿微弱的呼吸,还在喘着。   “回禀陛下,这人服毒自尽了。”   皇帝也看的心惊胆寒,转头望向忠顺王,愕然道:“你给他吃了什么?”   忠顺王早已吓得冷汗涔涔,扑通一声跪到地上:“冤枉啊,微臣……微臣从未给他吃过什么□□,陛下万不可,偏听了奸佞小人的谗言!”   “你自己带来的人证,死在大堂上,难道只这一会儿的功夫,别人还将药灌到他嘴里不成?分明是你做贼心虚,怕他泄漏的太多,才提前做了手脚。”   “陛下明察,微臣……既然带他上堂来作证,又怎会杀他?”   “那这个又何解?”皇帝眼中怒火难忍,从案上翻出那封密函,摔到他脚前。“去年南安王出征,十万大军被困在暹逻,朕不是拨了几十万两,让你们去采办军械、火药吗?怎么一转眼,这些东西都被高价倒卖给了暹逻国?你和暹逻王暗中来往,这信上写的清清楚楚,白纸黑字,还想抵赖不成?”   忠顺王知道再也瞒不住,叩头道:“皇上,臣虽然贪得无厌,可是军中粮饷,关乎几十万人的生死,臣就是有天大的胆子,也不敢贪啊。”   “你还有什么不敢?这信上的笔迹、体痕,分明都是出自你手,需要朕来找人验对吗?”   “许是……许是高手伪造的,臣确实写过一封信,可是明明已烧了。”   皇帝懒得和他争辩,唤道:“柳敬言,你是书法大家出身,来仔细认认,这是谁的手笔。”   柳敬言接过去看了看,见笔迹矫健遒劲,心中一动,又找出案头上的折子,对比之下,果然是忠顺王的字体,不过墨迹尚新,不像是隔年的陈墨。   他心中又是一动,转过脸去看水溶,却见水溶打了个哈欠,唇畔勾起一抹慵懒的淡笑,做出事不关己的模样。   柳敬言不由蹙起了眉头,看了好一会儿,方才道:“这信上的字迹确实不错,忠顺王用笔独特,且看这一撇,藏锋处隐见锥画沙,若说仿造,除非天下国手,一般人仿不出来。”   他这话一语双关,既没否定,也没承认。   皇帝听出话中的深意,不觉用扫了水溶一眼,沉声说:“先将忠顺王押候听审,革去户部尚书谭荣之职,一并交给大理寺发落。朕有点累了,你们退下。”   百官们都退了出去,只有水溶转身要走的时候,听见帘栊后传来短暂的咳嗽。“溶卿,你留着。”   殿宇深处静极了,磨得光如镜面的地板,泛着铮亮的青光。   地上返照出两道长长的人影,一点残阳从窗底漏下来,蝉声清幽。   两人屏息静气,隔了久久的一阵,皇帝才开口:“那封信,是你伪造的,对么?”      ☆、肆拾四   水溶敛了笑容,却听他坦然道:“看来东平王说的不错,微臣千算万算,还是瞒不过陛下一双法眼。”   皇帝点点头,自御座上走下来,走到他面前时,不由冷笑出声:“好,好啊,朕一片真心待你,你就这样算计朕,将朕的真心玩弄于股掌之上。周纶、谭荣他们固然可恨,可忠顺王毕竟是朕的亲叔父 ,你连他都不放过,下一个又是谁?是不是就该轮到朕了?”   水溶望着他,忽然间笑了笑:“难道微臣所想,不正是陛下所想。臣此番以身作饵,除掉忠顺王这个绊脚石,将他在朝中的势力折损干净,来日陛下独揽大权,那龙位坐的才踏实。”   皇帝略微一震,竟然说不出话来。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,才道:“往日朕只夸你聪明,想不到心思,细到这个地步……”   水溶道:“聪明人都没好下场,何况经此一事,臣已经是心腹大患,陛下还能留臣活着?”   皇帝心里本就窝着一股气,见他仍是那种慵懒散漫的态度,不由得大怒:“朕是不欲杀你,但不是不会杀你!你明知道朕最恨人不老实,却还要使些鬼蜮伎俩,一味的欺上瞒下,勾心斗角,将个好好的朝廷闹得乌烟瘴气,你说,让朕还怎么容你?!”   看着那张雪净剔透的脸,皇帝脑中只有一个念头,这个人太聪明,所以留不得。若一时心软,留下他,以后不知又要闹出什么乱子来。   可说归说,真要下狠心除掉他,却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。   水溶缓缓别过脸,道:“臣早说过,做人留三分余地,没有什么害处。别人不来招惹我,我自不会去招惹人,偏生个个都来挡我的道!”   “那姓卜的一家五口,也招惹你了么?柳敬言是什么样的人,朕比谁都清楚,他从来不会冤枉一个好人。”   水溶一时语塞,慢慢垂下头道:“是我对不起卜家,臣有……不得已的苦衷……”   “什么苦衷?”皇帝扬眉问道,“是为了那个姓林的女子?”   水溶本来兀自出神,乍听此话,也不由得一惊之下,抬起头来。   皇帝道:“你可知道,这次弹劾你的折子里,也有你那岳父大人罗邕一份?他说你私藏犯人于府,还将那女子纳为妾室,宠爱有加,朕开始只是不信,以你那样的清高脾气,怎会看上一个寻常女子?如今算来,她怀孕的时辰,和你插手贾家涉案的日子都能对上,若说巧合,天下哪有这等巧事?”   水溶嘴角微微一沉,静了许久才道:“正如陛下所说,她只是个普通女子,什么都不知道,况她现今又怀了臣的骨肉…… 请陛下不要为难她……”   “所以你就有脸来向朕讨封诰?!”皇帝望着他,眼中有无限嘲弄,“你好糊涂。天下女子多的是,什么样的美人没有?放眼天下,六宫之中,你看上了谁,只消给朕说一句,朕都可以赐给你。你何苦要这样作践自己?”   水溶在他眼前缓缓曲膝跪下,手指无力地揪住他的袍角,一字一顿地说:“陛下不要逼我,臣这辈子可以不领兵权,不干朝政,可是唯独最舍不下的……就是她。谁要是动她一根头发,都比剜臣的心、挑臣的筋还难受,没有她,臣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——”   皇帝没说话,只是纹丝不动地看着他,眼里有他熟悉的微冷寒意。   水溶竭力忍着痛,道:“臣素来胸无大志,朝中之事,并不真的上心。如今触怒天颜,犯下这大逆不道的大错,臣只求安静一死,请陛下放过臣的家人。”   皇帝忽然一笑,语气森然道:“你当朕赐死元妃的时候,何尝不心痛?她当年身怀六甲,腹中尚有七个月大的骨肉,眼见着就要生了。是我亲手下旨,要了她的命,朕清清楚楚记得,那天赵堂冒着大雨赶回来复命,朕在雨地站了一整夜……那种痛不欲生的滋味,你们谁又知道?”   许是太过激动,他喘息了好久,才努力把气息平缓下来:“我何尝是薄情之人,何尝真的忍心杀她,是天不予,朕徒奈何?她那样真的心,朕到底是辜负了,这一生都辜负了……”   那是最后一次,他在凤藻宫看到她的尸体。那个冷雨磅礴的夜里,她静静躺着,在御床绛红色的斗帐中若隐若现,月白单衣上重叠着浓淡相宜的血迹,那么优美,就像一朵开到极盛的花,忽然之间萎折。   揭开她面上的白绸布,他的手都在发抖,那些鲜艳以至狰狞的红色,像火光一样轰然扑了上来。殿外尽是哗哗的雨声,雨是如此的大,一眼望去,绵绵密密没有尽头。   他站在茫茫雨幕之中,眺望着三千殿台,远处阑珊寥落的灯影,仿佛黑暗中欲蛰欲起的巨兽,于青天之下,向他绽开一个诡谲凄丽的笑容。   听那夜监刑的女官说,她到死都在唤着他的名字,那样微弱的声音,那样痴缠的灼热,终于随着最后一口气咽尽,至死方休。   他低下头,看着跪在眼前的臣子,轻轻吁了口气。   瞧着眼前的水溶,心中怦然一动,仿佛眼睁睁瞧着很久以前的自己。   “好,朕不逼你……”皇帝执起他的手轻轻道,“你随朕多年,拼了这半壁江山送给朕,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。朕纵然气你,也不能不心疼你。水家世代忠良,不是死在沙场,就是死在官场,朕不逼你走他们的老路。只是你从今往后须记着,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,不要怨朕,也不要恨朕——”   “……微臣不敢……亦不能恨陛下。”水溶伏低身子,将额头抵在青砖上,那青砖极凉,令他整个身体都郁郁不止的颤抖。   “来人!传吏部拟旨!”皇帝叫了一声。   赵堂见势不妙,听他语气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:“皇上!三思啊。”   “传旨!”皇帝又叫了声,杀意就在一念迸发,却硬生生压了下去,“北静王凭籍世资,辜负皇恩,为色而藏罪人于府,此不忠一。为权而埋伶人于忠王府,妄想打破朝中制衡,一家坐大,威逼紫宸,此不忠二。如此种种,尚不思悔改,玩弄心机,连坐无辜之人,妄图欺瞒君上,此不忠三。更兼为一己私情,陷害同朝僚友,放走国法之囚,凡此不忠不义,其心当诛!”   赵堂听他念到这里,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。   水溶伏在那里不动,皇帝死死地盯着他,眼光就像在他背上钉住了似的。良久,才挤出几个字:“朕念其祖上荫德,不忍杀之,即日起褫夺封号,贬为庶人,逐出京门,永不复用。”   水溶又叩了一个头,直起身来,乌沉沉的眸子凝视着他。   “王爷,快谢恩呀!”赵堂在一旁使眼色。   皇帝挥手打断他,喝道:“别谢了,你走吧,再不走的话……朕就要改主意了。”   水溶淡淡应了声,转身步下台阶,头也不回地去了。   出了太极宫,身后的内侍一直跟着他,他却越走越快,在重重迥回的宫门中,放开了脚步,一个人拔足狂奔。   那长长的宫墙夹道,像两痕朱砂色的血迹,压得他透不过气。   这里的殿宇,一切都是高大而逼仄的,红墙、碧瓦,湛蓝蓝的天。   走在这漫长的甬道里,仿佛真有一辈子那么长。   终于,逃出这个牢笼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给水哥定罪的那段词“北静王凭籍世资,辜负皇恩,为色而藏罪人于府……凡此不忠不义,其心当诛”这段,是好友云翼风澜跨刀所写,我只稍稍改动了一点。 这段词,其实早就写好了,因为实在漂亮,我又懒得再动脑,所以照办上来。 大家现在明白,水溶玩火玩大了吧。 再次谢谢风澜君o(∩_∩)o   ☆、肆拾五   一路上夹道林荫,车马也走的顺畅。转眼到了府门前,水溶拨开轿帘,才从青辕车上下来。就见守门的几个小厮,匆匆跑过来,匍匐在他脚下:“王爷,了不得了,府里出大事了!”   水溶看他们心急火燎的样子,一时没有反应过来,脱口问道:“出什么事了?”   “少夫人刚从待霜亭下来,台阶打滑,失足……跌了一下。”   话还没说完,便让水溶急红了眼,一把推开他们就往里走:“人在哪里?”   “已经送回萼绿馆了,几位太医都在。听人说,少夫人半个时辰前血行不止,是落胎的迹象,这会子怕是要生了——”   水溶脑中嗡嗡作响,平时的镇定已经早没了,忍不住怒道:“怎么不早点叫人传话?张友士呢?”   “在,和鲍太医、王济仁都在,几个人正看着。”   不待他啰嗦完,水溶便加快了步子,飞似的奔了进去。   萼绿馆外站满了侍婢,见他赶来齐齐跪下,一行人噤若寒蝉,生怕说错了半个字。水溶就要往里迈步时,却被两个年龄大点的挡住去路,劝道:“王爷,进不得,产房里不干净。”   水溶心下焦急万分,隔着垂帘锦障,就听见暖阁里吵成一团。憧憧的人影,穿梭来去,将白玛瑙的流苏帘子拨得泠泠作响。他手心里满是冷汗,此刻也顾不上避讳,向前踹了一脚:“滚开!”   那两婢女吃痛,却不敢让他进去,只是跪在地上苦苦哀求:“王爷息怒,少夫人福泽仁厚,又有您看护着,定不会有事,请再静等一会儿。”   “静等?到了这个时候,你让我怎么等?”水溶扬声打断她的话,喘息半晌,连声音都变了调。那几个婢女被他用力一挣,差点跌倒在地,可依然不肯撒手,犹自死死拉住他的衣襟。   “王爷,血房不吉利,您又是千金贵体,不能见红啊!”   水溶发了急,摔脱她们的手,踉跄冲到门前,正要伸手推门,只见紫鹃从暖阁里出来,秀发散乱的扑到他跟前。水溶一把拉住她,焦急万分地问道:“她……她怎么样了?”   紫鹃急得眼泪都快涌出来了,用力抹道:“生不下来,太医说是孩子长倒了,脚朝下,再这么拖下去……怕是两个都难保。”   “不可能的,”水溶听了这话,烧得通红的眼睛渐渐凉下来,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,“不是说还有半个月吗?”   “都怪我,今儿早上没看住,让她跌了一下,受了惊吓。”说到这里,紫鹃狠狠摇着他的手臂道,“请王爷赶快拿个主意,事不宜迟,姑娘要真是不行了,可怎么得了?”   水溶蹙了眉头,原本修长凛冽的双眉愈加深锁,不等她说完,一步已经踏进门槛,不管不顾地闯了进去。   拂开披到脸上的流苏帘子,迎面横着一障云母湘绿色屏风,无数个交错的人影,投在幽深黯然的翠屏上,那些嗡嗡的细语,来往嘈杂的脚步声,都在瞬间扑面而来。他挑开帘子,进了内室,地上狼藉一片,满目的凌乱。几名产婆见他进来,忙乱中赶紧收拾铜盆、染血的布团。   浓浓的腥味充斥着鼻端,水溶放轻脚步,在床榻边坐下来,柔声道:“颦儿?”   躺在床上的女子,单薄到令人担心的程度,像是一束没有生气的素帛,陷在华衾锦堆里。她的身下,那么多血渗出来,已经濡湿了层层叠叠的褥子。   他觉得喉咙有点堵,有如千万火炭填堵着,太多太多话,汹涌难言。   俯下身去,附在她耳畔,小声道:“别怕,就快好了,有我陪着你,不会有事的。”   黛玉痛得满头冷汗,一张消瘦的脸苍白若素,白的有些可怕。为了不让自己叫出来,她几乎将嘴唇咬破,牙齿深深嵌在淤青的唇中,咬出了一排血痕。那种痛,锥心刻骨,痛不可忍,仿佛是死亡濒临,胸中翻腾如沸,好似有一千把刀在腹中绞,搅得前尘往事分崩离析。   她摒住了呼吸,只能发出点微弱的呻吟,额头上淡青色的筋脉都涨了起来,手指揪着身下的被褥,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一寸寸揪紧。好像想要把体内的痛楚,刹那间迸发出来。   “王爷……是我的错,让你担心了……”   听见这话,水溶心痛欲裂,只是轻轻握住了她的手,勉强露出个微笑:“不怪你,若不是因为我当初执迷不悟,你也不会受这份罪,你该恨我的。”   他嘴角挂着笑,眼眶滚烫,却强忍着不肯流下来。   到了这个时候都不想哭,没有一丝悔恨,还真是该将这颗心挖出来,看看生的什么心肠。   她微微翕动着嘴唇,两颊泛起殷红,似是润开的胭脂。紧紧抓着他的手,十指交握,直将他修长的指节都捏的发白。   “想不到……生孩子这么麻烦……”   她缓了口气,呼吸始终是急促的,面上带着自嘲的笑意,道:“很早以前我就知道……喜欢的那个人,不是他。你总是怪我惦记着他,从没有一刻把心放在你身上,其实……你何尝懂过我的心?”   “不说这些了,身子要紧。”水溶打断了她,柔声哄道,“等你养好了病,有多少话我都听你说。”   黛玉定定瞧着他,一绺湿透了的头发落下来,继续笑道:“可我也不懂你,你的心太深太深了,不知藏着什么事……你是个可怜人,自幼没有可以亲信的人,你谁也不信……惟独对我是例外。”  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,脸上还带着用力迸出的红晕,只能靠在引枕上,虚弱之极地喘息,“可我不该,利用你的信任,去救宝玉……我真是太不知轻重了……那时候,我以为自己并没有多喜欢你,不过想出那个法子,骗骗自己……心里明明喜欢的紧,却偏要冷着你。多少次,反反复复折磨你……直到那天,你靠在我怀里,哭得不成样子,我才知道晚了,一切都来不及了。”   水溶握着她的手紧了紧,喉中似乎哽噎了一下,忍不住笑道:“不要紧,我早说过,不管你是真心也好,还是虚情假意,哪怕是骗着我,我也是高兴的。”   黛玉扬起嘴角,仿佛是想笑,腹中却一阵裂痛,疼得她险些昏厥过去。   身边的鲍太医催道:“王爷,赶紧拿个主意吧,老臣好下针给夫人催产 。”   水溶转头看他:“你的意思是?”   鲍太医抬头看了一眼,却不敢跟他对视,战战兢兢地说:“只能……保一个。”   “这是什么话!”水溶霍然起身,额角的青筋都暴起来,向着众人遥遥一指,颤声怒道,“你!还有你,不是各个都有本事,都有能耐么?怎么连个胎儿都保不住?”   众人匍匐在地,面有难色道:“臣等早就说过,夫人体质虚弱,指望开枝散叶,怕是无望。现如今加上‘扑跌伤胎之症’,脉象陡转急下,不能再拖了。”   “让我试试……”身后传来虚弱的声音,似是没有半分力气,连吐字都有些含糊。水溶不得不俯在她唇上,才能听得清楚,她说:“我想要这个孩子,求你,让我把他生下来——”   “不行!”水溶几乎是想也不想,就斩断了她的念头,“你还年轻得很,早晚会再有,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。”   “求你,让我把他生下来,好不好?”蜷曲的手指攥住他的衣角。远处十几盏琉璃玉灯灼灼烧着,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灯影之下,看不清脸上的阴霾。迟疑了片刻,他才勉强点头,安慰她道:“放心罢,你和孩子都不会有事,我会陪着你们,一起回苏州,去看看太湖,还有寒山寺。”   ……到时候,我们这一家人,年年岁岁日日夜夜,都再不分开。   ……到时候,长沟流月去无声,杏花疏影里,吹笛到天明。   漆黑的眸子深深盯着他,鼻间一酸,眼泪不可遏制地涌出眼眶,打湿了他的手背。镜中映出黛玉惨淡的笑意,她尽力仰起脸来,只是说不出话。   “王爷,请回避吧,臣等好给夫人下针。”   水溶抖了一下,不得不脱力放开手,背向她转身走去。走到门口,远远又回头望了一眼,张友士上前来催道:“王爷只管安心,臣等尽力而为。”   佛前点着数十盏长明灯,祷声绵长。   龛位上供着尊释迦摩尼像,紫檀作盘,结跏趺坐,左手横置双膝上,结定印,半合的双目微微垂下,似在盯着众生一切,审视着他。   水溶仰头看着佛像,心里慢慢静下去,双手合十,侧脸在光影中隐现。   “大慈大悲,大圣大愿,南无本尊菩萨摩诃萨,为阎浮提苦众生……以我之心,分汝之哀,以我之身,受汝之劫……”   他张开双唇,用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,默默吟诵。   巨大的青铜鎏金炉里,焚着沉水,香气寡淡,混着一点灯油的余味。身边云烟缭绕,呛的他微微有些气喘。   不久以前,他也曾跪在佛前,虔诚地上香、稽首,对着对着大千世界,三世三千佛发愿:“我愿折十年阳寿,换你一生平安。”   想不到,业果报应,就来的这样快。   黛玉说的对,他是个可怜人,自幼没有可以亲信的人,只有在这佛堂里,对着菩萨说话。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那些往事不期然都浮到眼前。   为了江山社稷、为了清平盛世,他甘愿做皇帝手下的一颗棋子。   机关算尽,任人摆布,直到如今,成了一枚不折不扣的弃子。   这半生犯下的杀孽,该遭的报应,都该由他一人承担。若是终报于爱人身上,将何其残忍?   如果江河可以倒流,一切可以重来,他愿意洗掉满手鲜血,永戒杀生,从此参经礼佛,终身茹素,为她多行善事,修积福德。只盼她平平安安,一生常伴左右,长相长守。   “愿我从此,得菩提时,身如琉璃,内外明澈,净无瑕秽……”   眼见窗外天色越发暗淡,萼绿馆那边忙碌了整整半天,也没有音信。   水溶僵硬的手指拨弄着念珠,额上全是细汗,一颗豆大的汗珠滑过他棱角分明的乌鬓,越发衬得眉如松墨,唇若丹漆。   “大喜啊,王爷大喜!”从堂外奔进来一名侍女,笑的满脸开花,叩头道,“恭喜王爷,太医让奴婢来传话,夫人诞下了一名小世子……”   水溶浑身一震,还有些发懵,隔了会儿才回过神来:“她呢?她怎么样了?”   那侍女也半天才反应上来,扑哧一笑,拿手掩着嘴道:“母子平安,夫人只是虚弱了些,太医说好好保养身子,别在月子里落下病根。”   不等她说完,水溶已经快步奔出去。掀开萼绿馆的帐帘,喜气盈盈的道贺声响成一片,众人忙赶上来给他行礼。几名产婆正在给婴儿洗身,慌乱中,用条藕荷色的薄衾被裹好,紫鹃将孩子接过,一边逗弄着一边笑,道:“这下可好了,是个好漂亮的男孩儿。”   水溶接过襁褓,疼惜地看了好一阵儿,那藕荷色的薄被中,探出一张小小的面孔,只有他拳头般大小,软乎乎的脸蛋像是润开的绯霞,虽不满月,就已能看出生得清秀水灵。   黛玉从昏睡中转醒,有人在肩头拍了拍,她才换了口气,虚弱的睁开眼:“孩子还好么?”   “很好,”水溶将襁褓抱给她看,在她耳畔吹着气,安抚道,“睡着了,是个漂亮的儿子,来日必定是个更标致的人物。”   黛玉点头,苍白的面颊上泪痕纵横,眼中闪出欣慰。   水溶伸手揽了她,埋首在她的颈间,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。   一片欢笑声中,有人提议道:“不如趁着吉利,给世子爷取个好名儿吧。”   听见那人的话,水溶抚着怀中婴孩玉琢般的小脸,似有些失神,想了一刻,仿佛是自言自语道:“叫……念远吧。”   满目山河空念远,不如怜取眼前人。      ☆、肆拾六   坐不过片刻,便听见帘栊轻响,几重烟罗绛幔都被卷起。紧接着衣声窸窣,有人穿过槅门,转过屏风,微光中刻出一前一后,两个模糊的轮廓。   黛玉本靠在枕上,隔着帘子,看见了那两人,挣扎着想要起身。   水溶从袖底伸出一只手,不动声色按住了她。   守在门口的几个婢女,默然往后退了步,罗氏扶着老太妃,款款走到近前,向着水溶深深一福,嫣然笑道:“恭喜王爷,恭喜妹妹,娘才听到消息,就坐不住了,说什么都要过来看看。”   太妃含笑道:“林丫头,你受苦了。”   黛玉才要起身行礼,罗氏忙扶住她:“你现下身子虚弱,躺着就是了,我叫人熬些鸡汤,好好给你补补。”   紫鹃将孩子抱过来给她们看,藕荷色的小被中,一张小脸红扑扑的,睡得正香。老太妃乍见到这个期盼已久的孙子,又惊又喜,想伸出手去摸一摸软软的脸蛋,又怕自己手重,惊醒了他。   “老天有眼啊,也不知前世修了怎样的福分,得先王这般看顾,终于有继了。”   罗氏立在她身畔,浅笑道:“孩子的名字起了么?”   水溶点头道:“起了,叫念远。”   “念远,”太妃默默想了阵儿,“念以为继,远则通达,是个好名字。”   “可不是呢,这名字真雅……”罗氏叹了声,怀中的婴儿已经醒了,一双眼骨碌碌四处张望着,那张不足盈掌的小脸,也顿时鲜活起来。她望着臂弯里,眼中透出难以捉摸的光,不知为何,已到喉头的话却哽住了。   不足弥月的孩子,抱久了愈见沉重,被面上绣着“百字图“的花样儿,石榴缠枝,是极好的寓意,织金被角下缀着长长的黄色丝绦,随着她每一次牵动,都轻轻晃荡起来。   “你不用怕,人是你帮他选的,将来孩子出世,纵不是骨肉至亲,也要唤你一声母妃。”   “林丫头这样病恹恹的,我看也不能好了,倒不如借着这个名义,把孩子给你留下……”   耳边响起很久以前的话,仿佛余音犹在,一遍遍盘旋在心头。   倒不如借着这个名义,把孩子给留下……   心中好似被人猛地一扯,她脸上却不敢露出来,只有平静地低着头。   “娘娘?”畹云见她失神,轻轻在背后推了一下,罗氏转过神来,仍是笑的十分得体:“瞧我,看的喜欢,就什么都忘了。”   黛玉并未看见她的神情,只是靠在枕上,用袖子掩着嘴轻轻咳嗽了几声,方才说:“紫鹃,你去换过来吧,别让娘娘累着了。”   罗氏目不转睛地望着她,见她仍是一副不胜之态,懒懒地斜靠着,青瓷般的脸颊,想是因为生育不久,丰润了好些,明明什么都没有变,却什么都变了。   再看一眼臂间的孩子,心里顿时像被千万条鞭子抽中了,痉挛成一团。   那张小脸向她顽皮地笑着,舒展的眉宇间,已有了水溶秀雅的痕迹。   这是她和他的孩子,永远不属于自己。   纵然她曾用尽全力去爱那个男人,可是和他之间,已经错过了最近的距离。难掩住眼角的惆怅,似乎能感到那压鬓的华胜缬花,都不堪重负,慢慢坠脱了下来。一切都是逢场作戏,只是猜不出,哪天才是曲终散场的时候。   “娘娘,换我抱会儿吧,仔细累着。”紫鹃将手伸到她面前,罗氏尴尬一笑,不得不递过去。   那小家伙极能折腾人,哄了半天,才算哄得睡了。太妃放下心来,对身边人说:“咱们走罢,这屋里不宜人多,想必林丫头也叫咱们闹乏了。”   “也好,人多气味杂,怕孩子受不住。”罗氏亦不愿在萼绿馆中多作逗留,起身对黛玉笑道,“妹妹好生养着,这些日子不要走动,嫌闷了,就叫丫鬟知会我一声,姐姐与你解闷儿。”   黛玉听她说的十分客气,倒甚是诚恳。不觉心底一软,挣扎着坐起来,只觉得天旋地转,伤口也在隐隐犯疼。忙抬了手,掩住几声带血气的咳嗽,答道:“多谢娘娘记挂,费心了。等我身上好些了,再去看你们。”   太妃笑道:“你元气未复,就不要想东想西了,我明儿再叫人给你配些养生的丸药,把身子调养好。以后都是养儿养女的人了,再不可任性使气,溶儿要是欺负了你,只管告诉我,为娘替你出气。”   水溶怔了一下,倒也忍不住笑了:“这是哪里话,你们都这样护着她,当心宠坏了她。”   黛玉转开头去,红着脸不再搭话,众人纷纷笑开,罗氏看在眼里,心中自然不是滋味,只好带着笑,自去与别人说话。   带着众女眷出来,太妃起身向上房去,罗氏不便跟着,转过长廊往西走。天色已近窅暗,远处瀑声如雷,沿着青石漫成的小道,走了几步,只见山石崖畔背后,远远立了一个人。   水溶似乎已经站在那里许久,身子背对着她,夕阳晚照中,迤逦出一道长长的影子,愈发显得挺拔玉立。罗氏走到他背后,低唤了声:“王爷……”   水溶这才听见有人来,回头看她。   “王爷,妾身有话想跟你说。”   见她神色与平素不大相同,水溶并没有直问,而是向畹云道:“你去花房一趟,那几株芍药快开了,夜里搬出去,淋淋雨,长的快点儿。”   畹云知道是有意支开她,于是笑着点点头,转身下去。   水溶看着她走远,才慢慢收回目光,等着罗氏开口。   “妾身有句话,不知当讲不当讲……今日小世子出生,是极高兴的事,只是既然要入谱,就该给他母亲个正经名分。林妹妹的身世,怕是瞒不了多久,就怕宫里边……”   “你有什么好主意?”   罗氏没想到他会这样直接,迟疑道:“妾身的意思是,把孩子先留在我身边,我虽不是他生母,一时半会儿,还能抵挡阵子。如果是庶出,即便身为北静王世子,将来宗室之间,怕也难处。”   水溶不做声,脸上的表情很淡,看不出任何心思。罗氏见他不说话,只当是答应了,正想再追问,却听水溶道:“锦娴,你很聪明,你聪明的险些害死自己,知不知道?”   罗氏吃了一惊,笑容僵在脸上:“王爷这话怎讲——”   看见她的神情,水溶笑着向前进了一步:“你将黛玉的身份,故意透漏给岳丈大人,说我私藏犯人于府,一直冷落你,以岳丈大人的性子,怎甘忍下这口气?于是趁着这次忠顺王和我内斗,在背后推波助澜,狠狠给了我一刀。你有怨气,只管冲我来,设下这场计谋,到底是想报复谁?”   罗氏眼中露出惊恐的神色,心下害怕,连忙跪下道:“……妾身……妾身冤枉,我便是再不知轻重,也不会联合外人,来谋害王爷。”   水溶落了笑,转头背对她,连声音都忽然冷下来:“你敢说,从来没有将这件事泄出去?我早说过,谁敢露出一点风声,再弄出什么妖蛾子,休怪我翻脸无情。念着你是本王的发妻,心里存了旧情,一忍再忍,才任由你算计,你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?”   罗氏双唇颤动,说不出一句话来,扑过去抓住他的衣角,哭道:“王爷,妾身知道错了……妾身只是一时糊涂,可我绝不会去害你。当日母亲过府来探望,问我为何还怀不上孩子,妾身隐瞒不过,只好告诉她,你已五个月没和我同房过一次……可我怎么知道,会传到我爹那儿去……”她边哭边说,说话间拖住他的手,眼泪又涌出来,“王爷,妾身知错了,以后再不敢了……王爷!”   水溶回头,看着她挂满泪水的脸,握住她的手,用力一点点掰开:“锦娴,就当我对不起你,我没办法再违心骗你。休书已经写好,就放在案头上,你还这样年轻,早点择个好人嫁了,别误了你的青春。”   “不……”罗氏见他真的动气,慌乱中从背后搂住他,泪如雨下,只是说不出话来,“是不是因为她?你就那么喜欢她?我不跟她争了,我不在乎了,以后只要日日陪着你,我就心满意足了,永远不会再向你要什么……”   “——锦娴,你还不明白么,便是没有她,我也不该答应这门婚事。当日皇上亲自下旨,君命难违,我只好顺从应着,这些年只怕委屈了你,有些话不好当面说明白,你这样聪明一个人,还要我说破么?”   罗氏埋头在他肩上,哭得浑身发抖,大声道:“我不放!让你们两个逍遥快活了,我怎么办?娘怎么办?”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。不敢想,也不能想。成亲的那天晚上,明知道他并不愿意,往日那些温存宽待,体贴问候,都不过是虚情假意。她却以为,凭着自己的聪明心机,就算赢不了他的欢心,也能将这场戏十足十的演下去。   原来错了,彻头彻尾的错了。   她呜呜地哭起来,边哭边乱扯他衣袖:“你没良心!我嫁给你这些年,你从来不瞧我一眼,我样样都比她做得好,有哪里比她差?可她呢?她辜负了你多少真心,你却将一腔热情都扑在她身上。原本接她进来,我只当你可怜她,没想到……你真的喜欢她,她不配!不配你这样对她!”   水溶冷冷将她的手带开,道:“有些事情,不是常理能说得清,你能那样做,就该知道我们夫妻缘分尽了。皇上已经降旨,将我贬为庶人,以后再不是什么王爷了。母妃那边,我自己去和她说,你愿意走就走,不愿走,好自想想清楚。”   话到这里,水溶没再说什么,转头打她身边走过去。罗氏伏在地上,徒劳地伸着手,像是想要抓住什么,又像是个失去了支撑的傀儡,毫无生气地跌在了尘埃里。   “是你们逼我的!是你们逼我的……”她哭到最后,又嗬嗬地苦笑起来,边哭边笑,形如疯癫。      ☆、肆拾七 作者有话要说:  看看前面,有些章节太啰嗦了,稍微改改。   隔日天明,已经入了秋,天气一日比一日凉。   圣旨从宫中传出来,忠顺王专擅媚上,以谋逆罪结案,户部尚书谭荣、廷尉周纶因招权纳贿,肆行贪污,被一同抄家去职,主犯大辟,从犯充军流配,连皇帝最宠信的北静王,也为“忤逆之言,不合之义”遭了贬斥,逐出京去。   这件案子前后牵连上百人,开朝以来,竟从未有过这样的丑事。比当年贾家的案子,简直是云泥之别。   皇帝顾及天家体面,不想让坊间知晓,只派了身边最得力的人,内廷总管赵堂去传旨。   消息传到北王府,北静太妃哭得几乎绝倒,幸好有身边人架住。王妃等人也是哀哭不绝,连劝都劝不住。   赵堂向来与水溶交好,此时也无从安慰,只照着谕旨念了一遍,末了说:“皇上到底还是舍不得王爷,虽然褫了封号,这府里的一切还是原封不动,该有的绝不会少,薪俸也照旧。王爷要是出京,还可以携一些家人同往。”   水溶点点头,说:“有劳公公了,只是母妃大人她年事已高,我走了,实在放心不下。”   赵堂拱手道:“这王爷尽可安心,有陛下照应着,什么都好说。”   “那就好。”水溶听见“照应”两字,不由松了一口气。   “只是……”赵堂看了眼乳嬷怀里抱的婴儿,又摇头道,“这样以来,可苦了世子爷了,小小年纪就经了这样大的变故,将来如何是好。”   水溶动了动嘴唇,心底的歉疚蔓延开来,只道:“我会照料他们母子,不让他们受半点委屈。”   孩子转动着两颗春泪般的眼眸,仿佛是镶在夜空上的星子,那张雪琢似的小脸,是如此可爱。乳嬷抱在怀里轻轻拍着,他竟也十分乖顺,不哭不闹,睁着一双大眼睛,亮亮地张望着。   赵堂抚摸着孩子,道:“听说尊夫人体质过弱,望千万保重好身体。”   水溶慢慢点头:“内子她……并无大恙,等她出了产月,我们就一起去苏州,找个没人的地方安顿下来,好生过活。”   “也好,”赵堂笑着应承,“从此天高皇帝远,闲云野鹤,倒也自在。”   水溶闻言一笑:“承公公吉言了。”   “王爷放心,车马辎费,房契田产,老奴都替您备好了,到了苏州,自有当地的官员接待,有了皇上的手谕,两江总督和吴中知县都不敢怠慢您。”   水溶怔然看着他,片刻道:“是我不识好歹,辜负了陛下的一片心……这份情意,只有来生再报了。”   赵堂摇摇头:“还不明白么?万岁爷说,这份情是他欠你的,你前后助他成了多少大事,如今只是还你一个美满姻缘,这点儿小事,还觉得不足为报呢。”   水溶只好苦笑:“我做了那么多对不起天下的事,哪配得起这样的天恩。”   “不,王爷曾说‘不是太上,岂能忘情’,就冲着这份情,什么样的天恩都配得起。”   送走赵堂,水溶这厢去上房见母亲,才走了几步,就停了一停。身边的丫鬟烬香见他脸上不好,白净的面庞倒微有倦色,忙过来扶住他:“王爷,我看要不就算了,奴婢先扶您回房歇着?”   水溶轻轻摇头,道:“我这里没什么,你且去萼绿馆看看,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,一个字也别跟她说。”   烬香是他身边的常随丫头,从小跟到大,自然明白他的用意,是不想让黛玉担心。当下也不敢反对,只好点头答应了,扶着他去书房歇息。   清走了所有人,水溶独自在拐角的一处软榻躺下,只觉心神疲乏,昏昏沉沉睡了半日,转刻听见有人来拍门,上房打发的人来说,是老太妃忽然中了急惊风,看那病势,一刻也不敢怠慢。   他立刻披衣起来,一边打发人去请大夫,一边跟小厮急急的往上房去。   烬香这边回到萼绿馆,过了几重院落,到了黛玉所在的西厢房,房里只点了一盏灯,天青色的纱屉下,有人影在憧憧晃动。   挑帘进去,满室奶香,与郁郁药味弥漫在一起,如烟氤氲着,温暖非常。   已经过了酉时,入秋天黑的早,紫鹃正持着蜡钎在掌灯,见她进来,轻轻“嘘”了一声。原来孩子刚吃了碗鲢鱼小米粥,渐渐哄得不哭了,躺在摇篮里睡得正香。   黛玉还没吃药,半依半靠在隔间里,一头墨黑般的头发挽成慵妆髻,松松绾着,素净的脸上没有施任何脂粉,灯光之下,白得如雪霰一般。   这些天她已恢复了不少,不像以前总是病容憔悴,抬起头来,眼波既轻且柔。   “怎么你一个人,王爷呢?”   烬香不敢照实答她,只好含糊说:“回夫人,王爷今天下朝晚了,叫婢子先来传话。”   黛玉听她这样说,以为是有正事要忙,也不多问。烬香怕她多心,便故意引开话题道:“世子爷今天倒乖,不哭也不闹了。”   “哭了这半天了,才刚睡着。”   紫鹃端着碗参汤进来,边走边笑:“咱们这位小爷可不得了,谁哄都不顶用,非得娘亲抱着才不闹。”   正说着,她声音稍大了点,摇篮里“哇”的一声嘲起来。黛玉只好俯下身,将孩子抱起,边拍边哄:“远儿乖,不哭了,等等你爹就快回来了。”   说道也怪,那孩子竟立刻收住了声,只是在她怀里不舒服的蹬了蹬腿,又重新合上眼。烬香看着那张睡梦中无忧无虑的小脸,想到他身世坎坷,将来还不知道要面对什么风浪,明明是皇亲贵胄,却连族谱都不能入。不觉鼻间一酸,险些掉下泪来。   黛玉趁着他打盹的工夫,悄悄将药碗接过来,抿了一口。   抬头见烬香眼圈微红,瞧那样子倒像是哭过了,便问:“怎么了烬香?谁欺负你了?”   烬香笑着摇摇头,忙遮掩道:“没有的事,可能是沙子迷了眼。”   “你们今个怎么都怪怪的?”紫鹃也起了疑心,“才我去灶房取药,碰见王妃屋里的畹云,也是红着眼,避了我就走,问她什么都不说。”   她这样说着,黛玉心里越发起疑,略沉了沉,就道:“不对,你们定有什么瞒着我。”   烬香经了这样的大事,不由得心里发慌,眼看纸包不住火,也顾不得什么,只好硬着头皮将实情告诉她。   黛玉一听府里发生这样大的变故,忍不住血往上涌,腥气从喉头翻上来,一口药呛出去,伏在榻上镇咳不止,怀里的念远骤然惊醒,哇哇大哭起来。紫鹃忙将孩子抱过去,一面拍着背帮她顺气,也急得直掉眼泪。   “出了这样大的事,你们……为什么各个都瞒着我?”   烬香扑通跪下,哭着脸道:“不是婢子大胆,是王爷怕夫人生气,才不让说的。”   黛玉不再听她啰嗦,起身向外走去。紫鹃见她真的动气,慌忙迎上去扶:“不行啊,姑娘,大夫不让你出去,月子里会落下病根的!”   黛玉一把推开她,哪里还拦得住,身边的烬香都吓傻了,忽然臂间一重,紫鹃将孩子放到她手上,急声道:“还傻愣着干什么?你在这里看着,我去去就来。”   傍晚时分,太医开了几副方子,方才离去。几个手脚伶俐的丫头捧着水盆、栉巾等物进来,罗氏将煎好的药汁一点点篦出,不做声的掉着泪,眼泪打在盖碗上,青花白地,匀开了间装五色的斗彩。   “娘,趁热吃了吧。”   太妃强打起精神,方才借着罗氏的手吃力的坐起身。那药十分灵验,吃了不到半个时辰,偏头痛就轻了许多。受了今天这样的打击,饶是她这样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,也一蹶不振,就此病倒了。   帐前拉了一挂弹墨绫的幔子,乌沉沉的,像堵密不透风的石墙。   帐外的人,直挺挺的跪在地上,从申初到酉末,映在帐上的影子一直没有移动过。他的背影修长,如“渭北春树”一般挺拔的身躯,笼罩在阴影之下,与这光景却是说不出的契合。   “锦娴你下去。”太妃突如其来的声音,仿佛一夕之间,苍老了许多。她盯着帐上的影子,黯然叹了口气,“我有几句话想跟溶儿说。”   罗氏抹去眼角的泪,从水溶身边经过时,脚步停了一停,还是走了过去。   床帐束起一半,灯如波影,在眼前沉沉荡漾着。老太妃的声音,也像这波影,淡得缥缈。   “溶儿,还记不记得小时候,有次犯了错,先王罚你跪在雪地里,你也是这样一动不动,整整跪了四个时辰。那天雪下的真大,冷得人连脑子都冻住了,可你就是不哭,也不求饶,连一句软话都不肯说。”   水溶道:“孩儿自然记得。”   太妃欣慰的点点头,接着道:“那你可还记得,先王为什么罚你?”   “那天是娘的生辰,父王却和新娶的侧妃在一起,孩儿觉得娘委屈,就顶撞了父王。”   也是那次,老王爷当着众位姬妾的面,头一回打了他。巴掌落下去的时候,侧妃徐氏吓得花容失色,眼见着他半边脸肿起来,老王爷还不解气,声声嘶喊着:“把这个目无君父的孽子,拖到雪地里去,冻不死不要回来。”   “我抱着你,让你说个软话,可你就是不听。你说,‘娘,明明是爹对不起咱们,我有什么错?’”太妃说到一半,已然浸湿了眼眶,“为娘那时候就觉得,我儿真的长大了,懂事了,将来成家立业,这后半生就有了指望。”   水溶平静的想了半刻,低声说:“孩儿,让娘失望了。”   “没想到啊,你还是走了你爹的老路。”太妃伸手摸了摸,滚烫的掌心烙在他脸上,声音又哑又涩,“溶儿,你长大了,不再听娘的话了。可如今,你要休妻,要抛下这样大的家业,让锦娴怎么办?让为娘怎么办?!”   水溶心中大恸,纵然是铁石的心肠,也一阵不能平复。   太妃望着他,语气出奇的温和:“娘知道你喜欢林丫头,就像你爹当年宠徐妃一样,感情这种事勉强不来。你要带她走,娘不拦你,可是念远不能走。”   “娘!”水溶听见这话,赫然一惊之下,仰起脸来,“为什么?为什么皇上逼我,连娘你也来逼我,你们都要这样逼我。孩儿不是父王,她也不是徐妃,我们是真心实意的……您为何不肯放我们一条生路?”   他话音未落,脸颊上就重重掴了一掌,太妃喘着粗气,咬牙切齿道:“逆子!她要死了呢?难不成你还要陪她去死?”说着,两行热泪就流了下来,也不知是怨是怜,“看看吧,这就是我养出来的好儿子,你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,等我到了地下,再找你爹评理去。“   水溶听了,就道:”娘又何必赌气,她既然嫁了我,就一辈子是我的人,是死是活我都要。”   太妃扬起巴掌来,又软绵绵的垂下去,喃喃自语道:“造孽,这是造的什么冤孽啊?好好一个家,叫她搅得妻离子散,你当初娶她回来做什么?”   水溶噤了声,心里一阵酸痛,心想:和母亲到了这般决裂的地步,无论是对是错,都不可挽回了。   “可是……”太妃轻轻吁了口气,“你有没有替念远想过,他还那么小,将来如何是好?我不能眼睁睁看着,先王唯一的嫡传血脉,在民间受苦,更不能让全天下的人都笑话了去。”   水溶回过神来,却又诮然一笑,道:“孩儿不怕人笑话,早在遇上她的那刻起,我就什么都不怕了。曾经有个人告诉我,做人大可不必如此辛苦,若真心喜欢一个人,就该让她知道,纵情快意岂不更好?不然到死的那点悔悟,可就太迟了。”   他默默回味着那些话,想到那夜的紫菱洲,芦花落絮,月光绵长,忽然心绪宁和起来,仿佛陷入一场温柔的梦境中,再也不能醒来。   “娘,我为这个家担负了这么多年,从来没有替自己做过一次主,只有这一次,求您让我做回主!”   他的声音飘忽不定,隐约似在天边,一墙之隔外,黛玉静静立在花窗底下,眼中已有泪水潸然欲落。心口抽搐似的痛,她从未这样痛过,那些长久以来的深夜,相拥着用彼此的身体取暖,他的心思,她没有明白过。   如果可以,她宁愿从来没有明白过。      ☆、肆拾八   转眼到了启程之日,朝廷催行的文书批下来,一连下了三四道。   五更疏断,水溶便起身了,漱洗更衣事毕,和黛玉一起去上房辞别。   灰蒙蒙的天气,已过仲秋,檐下落着密密的细雨,有如一道帘幕,将整个王府的恢宏景象都罩在清寒中,那些重烟楼台,碧瓦金阁,都凝成模糊的轮廓。   隔着细密的青竹帘子,太妃睁开眼来,隐隐约约能看见,外头幕天席地的雨雾。有人凑过来,在她耳边轻轻哽咽着说:“太夫人,是王爷来了,就在外头……”   她恍若未闻,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失去了,只是摇摇头:“不见……”   帘外的人听得分明,隔着一扇十二折的碧青鲛绡屏风,水溶的声音遥遥传来:“娘,你还是不肯原谅孩儿。”   太妃闭上眼,泪流满面,恍惚间,从齿缝中挣出零碎的句子:“你走……就当我从来没生过你这个儿子……我,愧对先王!”   水溶无从相劝,拉着黛玉跪下,两人默默磕了个头,只听他道:“孩儿这一生,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母亲大人,望您千万保重,为孩儿顾好身体。”   罗氏站在边上,用手帕堵住脸,痛哭不绝。水溶起身向她深深一揖,道:“既然夫人不愿走,就请替我持下这份家业,好好过活。”   罗氏点头应承下,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。水溶想抬手替她拭去泪痕,可是那只手,在半空中就凝结了动作,慢慢收了回去。身边的黛玉不动声色转过脸,平静的,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过。   今天的她很静,面上铅华洗尽,如寻常妇人那样,乌浓浓的头发只用一支铜簪挽起,仿佛存心要与从前做个了断。   这半年来,她已经极少哭了,眼中慢慢沉淀下来,经过时光韶华的洗礼,反多了几分不曾有的成熟安定。这一去千山万水,纵横沟壑,也许还有过不去的凶险。只是有他相陪,此生再无憾了。   眼看他们携着手,越走越远,背影在风雨中飘摇不定,愈见化成模糊的两点。罗氏追到门口,一手扣住门前的隔扇,五指慢慢弯曲,想要抓住什么,蔻红色的指甲嵌进隔扇里。这一走,是不及黄泉无相见了吧。   “让他们走……”身后传来太妃的咳声,“既走了,就不要再回来了。”   水溶扶着黛玉上了车,紫鹃抱着孩子坐在后边,这样走了半日,到了西去京城二十里的长亭古驿。冯紫英和韩琦等人,早牵着马,在雨地里等着。   水溶掀开了幄帘,也没想到他们会来,一时恍然若梦,不由怔住了。   “怎么?王爷要走,倒把兄弟们给忘了?”一行人里,就数韩琦嗓门最大。黛玉倒没见过这么惫懒的人物,不由一笑,推了推水溶说:“下去吧,好歹跟他们告个别。”   雨势未减,天气依然晦暗不堪,冷风将他的袍角吹得掀起,在风中飘摇不定。冯紫英定定望着他,良久才感慨地叹了一口气:“路上风有些急,王爷多添件衣裳吧。”   说着从包袱里取出一件干净袍子,给他披到身上。水溶将领口紧了紧,说:“你们也多保重,哪天不做官了,就来找我。”   “那我无官一身轻,王爷收不收留小弟?”身后有人轻笑着走来,松墨似的眉眼,斜飞入鬓,仔细看去又带了几分风华倜傥,正是消失了多日的柳湘莲。站在他身边,那个相貌秀挺的男子,一身洗蓝色的衣袍,少了两分寒意,多了三分清韶,却是御史中丞柳敬言。   “你们……怎么都来了?”水溶着实吃惊不小。   “许你一声不吭的走,就不许我们来送送么?”柳湘莲笑道。   柳敬言也道:“那说好了,等在下哪天不做官了,就去苏州闹你,嫂夫人可不许嫌我们聒噪。”   水溶闻言笑了笑,拍着他的肩膀道:“能与贤弟这样的人做朋友,为兄求之不得。”   柳敬言也勾起唇角,似笑非笑说:“当日在朝堂上,兄台的快人快语,再配上一副天人相貌,在下才羡慕的紧。”   水溶知道他是个好人,凡事明察秋毫,是块做言官的好材料。只怕他为人刚直,再惹上什么麻烦。便想了想,说:“为兄这一去,临别还有两句话,想送给贤弟。我知你是个心高气傲的人,只是官场险恶,不如及早抽身,如此处境,哪儿还是人呆的地方?”   柳敬言点点头,踌躇道:“兄台的话,我都记住了。只是在下还有未了的心愿,你放心吧,等皇上想通了,早晚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。”   水溶失笑道:“那种地方,能干干净净的脱开身,就是运气了,哪里还敢回去。”   柳敬言听见这话,心神不觉微微一荡漾,执了他的双手道:“人生得一知己,小弟三生有幸,我会来找你的。”   水溶道:“苏州那里山遥水远,怕你过不习惯,还是留着这份心,互寄遥思吧。”   眼看着雨势越发大了,送行的人又来催。水溶临走前,忽然想起黛玉托他为紫鹃寻个归宿的事情,于是隔着车帘问:“你看我这些兄弟里,论人品相貌,哪个配得上紫鹃?”   黛玉不妨他这样问,倒一时怔住,转头去看车里,只见紫鹃低垂着头,一双眼睛仍带着丝娇羞,全然不知道该往哪里放。黛玉这才想起来,紫鹃和她着实差不了几岁,这些年吃穿用度全靠她操心,长到十□□岁的年纪,还没有替自己打算过。   一阵歉疚浮上心头,黛玉拉住她的手说:“紫鹃,既然王爷问你,你也不必害羞,大大方方的说了,我替你做主。”   紫鹃一哆嗦,缓缓跪在她身前道:“紫鹃不敢妄想,我愿意一辈子跟在姑娘身边,不想嫁人。”   黛玉过来拉起了她:“跟着我有什么好处,别人能给你的,我却给不了。这件事或许有你不情愿的地方,可是安心找个人嫁了,总比耽误一辈子强。”   紫鹃心生感激,说话间眼中盈出了泪光:“紫鹃没有父母亲人,自小跟着姑娘,一时一刻都离不开,这般终身大事,也全由姑娘做主。”   黛玉点了点头,心中虽然不舍,也替她高兴。   水溶在车窗外听得分明,转头问众人。谁知柳湘莲第一个摆手说:“不行不行,小弟素来萍踪不定,又好……又好去那花街柳巷,只怕委屈了紫鹃姑娘。”   水溶看他的神情就知道是说笑,想必心里还有放不下的人,便也不勉强。再去看韩琦,见他头摇得拨浪鼓一样,亦是连连摆手:“可别看我,我是个粗人,果真娶回家去,也是牛嚼牡丹,好好糟蹋了一个清白女儿。”   冯紫英也道:“我家中有妻有妾,王爷的美意,怕是无福消受了。”   水溶无奈,只好将最后一线希望,移到柳敬言身上。看他年纪轻轻,就已是朝廷的四品大员,又是这样的才情样貌,想必家里也是不缺姬妾的。见他欲言又止,看样子又是个为难的光景。   “怎么?贤弟莫非不愿意?”   “那倒不是……”柳敬言踌躇道,“家父原来订过一门亲事,只是那小姐还没拜堂,就旧疾发作,死在了家中。多少人都怕晦气,不愿与小弟结亲,我是怕这鳏夫的名声,连累了紫鹃姑娘。”   水溶一听便笑了:“我以为你是个明白人,怎么在这事上,倒不开窍的紧。难得紫鹃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,定不会在乎这些虚名,你可不要亏待了她。”   将紫鹃唤出来,款款行了礼,柳敬言见她一双杏核般的眸子透着温和,举止做派,倒有些书宦世家的风度。心下里微动,只是点头笑了笑。   不过一瞥,紫鹃就很快低下头去,不觉心里怦怦直跳,眼波不知如何与他对视。众人看促成这对意外的姻缘,都替他们高兴,韩琦是闹惯了的,连连吵嚷着要喝喜酒。   那边车里,黛玉已经帮她收拾好了包袱衣物,主仆两人想到这短短十余年来,生死辗转,历经坎坷,忍不住抱头哭了一场。到了前面的驿站,才与他们挥手作别。   “都走了……”雨点挟着风打在幄帘上,水溶放下手,吁出胸中的一缕长气。黛玉擦了眼泪,将半个头靠在他肩上,听着窗外风疾雨骤,隆隆的马蹄声,夹着清脆的铜铃,荡入无边无际的虚空中,一转眼便消失了。   “不好么?”黛玉埋在他胸口,隔着两层薄薄的衫子,听到些微的心跳,“我就希望这世间,只剩下你,只剩下我,再没有那些是非纷争,来打扰我们。”   “那远儿怎么办?”水溶抚着她的头发,嘴角挑出一丝笑来。   黛玉并不说话,只是握住他修长温热的手,轻轻合上眼。   “他长大了,早晚是要离开的,我们没道理困他一辈子。”   “说的对,”水溶眉头轻佻,张臂抱住了她,“那你后悔么?嫁给我这样一事无成的人。”   黛玉将脸向他怀里埋了埋,低声说:“有生之年,能遇到你,我真是欢喜……”   水溶闭上眼睛,心中叹了口气,帘外雨声未歇,似是绵绵无绝期。      ☆、番外   空   ☆、后话   年表:   水溶十八岁,北静王旧疮复发而死,其子世袭王爵,娶宰相罗邕之女罗锦娴。   水溶十九岁,秦可卿过逝,素服路祭,初遇贾政次子贾宝玉,二人一见如故,引为知己。【原著年未弱冠】   水溶二十一岁,利用戏子蒋玉涵潜入忠顺王府,在东郊紫檀堡帮蒋安身,蒋玉涵为情所陷,愿意以身饲敌。   水溶二十二岁,正月初,四皇子继位,用金屑酒赐死东宫太子。   同年八月,史太君寿辰,水溶携王妃罗氏去贾府拜贺,薛蟠出言不逊,水溶怒而离席,误入紫菱洲,初遇刚满及笄之年的林黛玉,拾了她的手帕,帕上有黛玉给宝玉题的情诗。   九月,宝玉将黛玉抄的《地藏本愿经》转送给水溶,水溶得知她就是水边碰到的女子,暗叹无缘。   水溶二十三岁,忠顺王等人联名告发贾氏盗用亲王棺椁,贪赃枉法,元妃在凤藻宫哭求相救,水溶为自保,将祸水引到王子腾身上。   王子腾与贾府达成协议,王熙凤设调包计,将薛宝钗嫁与贾宝玉,从而促成了金玉良缘。即是水溶借王子腾之手,拆散了木石姻缘。   水溶二十四岁,五月,贾氏倒台,皇帝下旨赐死怀有身孕的元妃,水溶带兵查抄荣国府,逼廷尉周纶放水,救了黛玉一命。   黛玉没入北王府,受到水溶的殷勤照顾,惹得罗氏不满。   水溶为了黛玉,和蒋玉涵决裂,蒋因爱生恨,埋下了复仇的种子。   八月,王府里传出各种流言蜚语,水溶对外宣称,纳黛玉为妾。   黛玉又气又病,半夜发烧,水溶学荀奉倩解衣侍病,二人渐生情愫。   十月,老太妃寿辰,黛玉在席上听到谣言,误以为水溶和戏子在一起,心存芥蒂,为以后埋下隐患。   十一月,黛玉以自身为代价,和水溶交涉,求他救宝玉。水溶冒着贬官的风险,从死牢里救出宝玉,两人反目,多年情谊恩断义绝。宝玉心灰意冷,遁入空门。   水溶二十五岁,正月,黛玉有孕,两人冰释前嫌,慢慢接纳对方。   三月,水溶借着向皇帝讨封诰的机会,在茶里下毒,诬陷东平王。   忠顺王一党怀恨在心,暗自搜罗了水溶的罪证,只等着最后一击。   五月,水溶为了封口,派人暗杀贾芸和倪二,放火毁尸灭迹。贾芸妻小红因为怀孕,逃过一劫。   七月,忠顺王搜齐证据,弹劾水溶。蒋玉涵受不住严刑拷打,供出水溶。同月,御史中丞也收到一封匿名信,直言紫槐巷纵火案与水溶有关。   翌日上朝,水溶孤身对众敌,紧要关头,蒋玉涵服毒身亡,反将忠顺王一军,又凭着一手以假乱真的好字,诬告忠顺王私吞军饷,通敌卖国。皇帝顺水推舟,连根拔掉了忠顺王的所有党羽。   水溶自知功高盖主,自行请罪。皇帝恶其手段卑劣,削掉他的官爵,贬为庶人,多年宦海沉浮,水溶也早已有了隐退的念头。   府中黛玉早产,生下一子,取名念远。罗氏心生嫉恨,水溶也因为贬官之事,对她最后的歉意荡然无存。   八月,水溶不顾太妃反对,带着最后的执念远走高飞。   五年后,水溶已经而立,带着妻儿隐居江宁。绿萼梅开到最盛的时节,从京城寄来一封家书,原来罗氏自他走后悒悒寡欢,每天活在悔恨中,已经死在三年前冬底的大雪夜。   ※ ※ ※   先说声抱歉,虎头蛇尾,草草收场。      ☆、番外《壁间尘》   从太极殿出来,早朝刚散,天下着淅沥沥的微雨。   贾蕙一个人出了承天门,往东墙外的夹道走,过了东阳桥,见桥下停着两抬平肩舆,几个仆人擎着伞。为首那人见他来了,忙从肩舆上起身,笑吟吟打拱:“兰荪老弟,可盼到你了,不枉我一番苦等。”   贾蕙让他逮个正着,也不好躲,只能硬着头皮一揖:“原来是梅兄,这正午不回家用饭,等我作甚?”   来人正是梅绩,两人年龄相仿,同科及第,又都是编修,在翰林院中自然比其他人相熟一些。梅绩为人豁达,见他问起也不遮拦,开门见山道:“兰荪,你也知道,家父亡故的早,家中唯有一小妹待字闺中,与你年貌相当。你我既是同僚,又如此投契,不如做一门亲……”   贾蕙不等他说完就阻断:“梅兄仕宦之族,贾某是何等草莽,怎敢高攀,此事休要再提了。”言罢抬腿就走,梅绩拦住他去路:“嗳,家母薛氏与你们贾府互为姻表,怎算得上高攀,正经算起来,你该我唤一声表哥才是。”   这句似乎戳到贾蕙痛处,他低头绕过梅绩,一言不发的往前走。梅绩从背后追上来,依旧喋喋不休:“为兄明白你的难处,你如今是北府的人,怕王爷知道了,怪你乘隙结党在外生事是不是?”   贾蕙定住脚,回头望着他道:“梅兄,你既知道,为何还逼我做不义之人。朝廷肯录用我这个罪臣孽子已是法外开恩,我若再不知足,岂不有负国恩。总之,梅兄莫再费口舌,恕愚弟不敢从命。”   “兰荪……兰荪……”梅绩气得在背后跺脚,心道:这小小年纪就如此迂腐,毫无他父亲当年风流烂漫之气,倒把贾政的酸腐学了个十足十,真是稀罕。   春雨潺潺,打在青石铺就的小路上,润湿了苔痕。侍婢在前引路,不时提醒着:“大人,仔细脚下路滑。”贾蕙慢声应着,也不甚在意,随口问了句:“王爷近日在做什么?”   小丫鬟不明所以,道:“也没做什么,春寒病发,一直在府里养着。前阵子宫里的裘公公来过两趟,王爷概不应诏。”   贾蕙皱起眉头:“哪个裘公公?”   小丫鬟噗哧一笑:“还有哪个,总理内廷都检点的太监裘世安。这裘公公是宫里的红人,连忠顺王都要给三分脸面,王爷竟也爱答不理的,坐了不过半刻工夫,就打发人走了。”   贾蕙本想问“你怎么知道”,却又板下脸来,斥道,“这话在我面前提就罢了,断不可传出去招祸。满口是非长短,你成心不想活了?”   那丫鬟吓变了脸色,忙屈膝跪下:“大人恕罪,是奴婢口无遮拦,以后不敢再犯。”贾蕙看她一张面孔涨得通红,知她当下未必服气,心中不免隐忧。   通向萼绿馆的路上遍植梅花,此时雨打残瓣,红泥满地。远远看见一人伫立在院中,身形颀长,白袷春衫,通身只着居家的便服,也未束帻冠,俨如闲云野鹤一般。贾蕙整肃仪容,上前恭身一揖:“王爷。”   水溶正修剪着一条枝干,闻声也不回头,自顾自道:“来了,今日下朝倒早?”他逆风站着,虽面带病容,一言一行却清劲亢爽,与年轻时并无二致。   “朝中无事,侄儿就想着来看看。”贾蕙看他穿的单薄,忍不住提醒,“外头冷得紧,王爷还在病中,多添几件衣裳才是。”   水溶笑了笑,顺手剪下一截杂枝,扔到小厮承接的托盘里:“老了,这两年倒是越发耐寒,穿一件夹袄都嫌热,就换了单的。倒是你,忙起来都不顾死活,我听翰林院的人说,你有半月没回家了。怎么,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?”   贾蕙低头赧然一笑:“侄儿新入官籍,尚无寸土之功,再不勤快点,难免惹人闲话。”   水溶摇头:“你可知这为官也有戒律?”   贾蕙茫然望着他,不由呆住了。水溶绕着梅树转了两匝,停下来道:“头一条,便是不可贪功冒进。以你的才学,想在官场上挣出个立足之地并非难事,可挣的太快,也绝非好事。”   贾蕙若有所悟,一贯苍白俊秀的脸庞变得火烫起来:“侄儿……侄儿懂了,多谢王爷提点。”水溶摁住他的肩头,轻轻拍了两下:“别慌,都是打你这个岁数过来的,心里想什么,总猜得出一二。想重振家声,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,在此之前,你须收敛锐气,多听、多看,学着分辨朝中各色人等,切不可轻信于人,包括我。”   贾蕙脸颊通红,平视着他安定淡然的眸子,忍不住微微打颤。在这个人眼里,他似乎是透明的,无论藏得多深都无处遁形,恐惧像条蛇倏然从颈后钻了上来。   暮晚酉时,府里传膳,水溶留他一起共食。偌大的雕花案上,入眼皆是些清淡菜色,清烧芦笋、什锦葵菜、桂汁豆腐,还有些寡淡无味的白粥。看着这一桌子素食,贾蕙心中闪过疑惑,犹豫片刻道:“王爷病才初愈,应该好生补一补,多吃些鱼肉,只吃这些清粥小菜怎么行?”   水溶舀了一勺粥,若无其事的送进口中,慢慢说:“二十来年,都习惯了,让你跟着一起吃素,倒是有些过意不去。”   贾蕙不解地抬头,从他眼中看到了稍纵即逝的悲寂,只这一瞬间,就悟到什么。他鼓起勇气,咬牙道:“恕侄儿直言,听方伯说,自打二十年前林姑母去世,王爷就一直戒斋食素。可如今早过了哀期,人死不能复生,何必为了无益之事伤了身子?”   水溶停下筷箸,忽而露出一个悲凉的笑容:“是么,连你也这样看?古人说三年哀期,礼不可逾,我也曾以为,过了三年就会好起来。可心里这道伤疤,怎么都好不了。”   贾蕙略微尴尬,轻声道:“王爷——”   水溶想起往事,心间蓦然微疼,他起身踱到窗边,推开一扇窗户,久久凝视着瓦檐下潺潺如柱的细雨。“我常想,当年的事,是我错了。我不该强留她在府里,就是留住人,也留不住心。你说,到了地下,她会怨我么?”他的手扣着窗槅,声音极低。   贾蕙全然不知怎么回他,一时没说话。片刻忍不住,开口道:“听人说,当年朝中有人构陷贾家,原定是要抄家灭族的。只因为……姑母被送来做了妾,才勉强保住几个活口。”   “你还听到什么?”   “是不是……家父没有死?他还活着?!”   水溶脸上的表情很淡,看不出讶异或是恼怒:“你想做什么?找他,还是报仇?”   贾蕙面露窘色,硬着头皮道:“侄儿只是不明白,王爷若是真对姑母好,当初为何不肯秉公直言,拆穿小人阴谋,保住贾府声名,再三媒六聘的将姑母娶过门,而不是让她一个御史大夫之女委为妾妇。侄儿生的晚,虽未与她谋面,想来此事终究是块心病,只怕与她的死也有牵连。”这疑问压在心底多年,一直不敢碰,如今脱口而出,他竟有种如释重负的畅快。   水溶笑了笑:“我道你精明,原来与你爹一样,都是个直肠子。这件事上,我虽有亏于她,却也无法做的更好了。贾府的案子,是笔糊涂账,当年贤德妃失势,九省节度使检点王子腾暴病,短短二十天,两人相继亡故,这其中关窍便是我不说,你也该当明白。”   贾蕙脸色惨白,目光从迷茫转为震惊。水溶看他一眼,不温不火道:“你如今也在朝中,知道为官的艰难。圣上未登基前,王子腾原是他的心腹,后来升了九省统制,奉旨查边,慢慢骄纵起来。王、史、贾、薛四族互为姻表,权焰滔天,亲信朋党遍布朝野,连宫中的内侍都埋了他们的人。这般情形下,有贤德妃在睡榻之侧,皇上岂能安眠?宫中之事,历来波云诡谲,莫说是个小小的妃子,就是兄弟相屠也未必手软。皇上不喜王氏跋扈,又有忠顺王从中挑拨,王子腾被黜后,海疆御史趁机参了他一本,说他在任上贪墨,留下不少亏空。贾琏竟不知死活的去找裘世安,帮着王子胜、王仁补赔,正让有司拿住错,牵连出贾珍逾制,盗用亲王棺椁的陈年案子。如此一来,贤德妃的靠山倒了,贾家跟着失势,本王就是有心搭救,也根本插不上手。”   贾蕙闻言抬眸,愕然看他:“那我爹……”   “他和你姑母一样,都是太干净的人,不适合这个肮脏官场。过洁世嫌,倒不如出家清净。”   听到此处,贾蕙两眼空茫,一时不知如何接话。就听水溶续道:“说到底,当年若不是为你姑母,我根本不想趟这浑水,到头来……”他叹了口气,摇头苦笑,“想来以她的性子,肯咽下那些委屈,留在我身边,也不过是为了这点原故,真心还是假意,我都懒得追究了。”   想起往事,心中五味杂陈,说不清是什么感受,只觉不辨悲喜。贾蕙看他转过头,盯着窗上梅瓣的影子出神。就这么静默良久,两人都不肯再多话,帘外春风挟着细雨,悄悄吹起袍襟。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【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